時維孟春,序屬新歲,冰河初解,柳眼微睜。
四月的北平進入了初春,四月的內娛卻風雨飄搖。
就文藝界來講,有後世任國家話劇院院長的田沁鑫教授提出的,關于數字文藝作品的發展問題;
有小品王苯山大爺提出的,關于二人轉等東北農村農俗演藝的準入性規範;
還有一個已經在各大論壇和網站被熱炒的,關于“內娛選秀過度娛樂化”的全社會大討論。
這個討論很奇怪,始作俑者和被噴的人是同一人,都是洗衣機!
去年甚囂塵上的《超女》引起了全社會的關注。
對比後世的第一屆《超女》,有了國內第一輿論集散地博客網的加持、分眾傳媒的加持。
加上第一流量小花劉伊妃以及周杰侖、梅燕芳等總決賽評委的加入,造成的影響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
就像王大軍和湘台通過商業咨詢機構調研到的數據一樣,在產業鏈上下游,通過倍乘效應,帶來的是幾十億的GDP增長。
只不過對于這場大論戰的幕後發起者問界來講,這只是一個被透支和榨干了潛力的工具節目。
旅游衛視2004年版的《超女》提前挖掘了歷史上最經典的一屆的李雨春、張靚影、周筆唱等人,把短信投票和博客網打榜的氛圍烘托到了極致。
在瘋狂的吸金的同時,自然也造成了一定的負面影響。
即在前幾天的會議上,路寬吃完了自己的飯,開始砸別人的碗。
論戰的發起者是劉中德。(注1)
隨後響應的是著名搖滾歌手鄭軍,他炮轟選秀出來的都是音樂蛀蟲,對音樂一竅不通,這是一種侮辱。
不過鄭軍後世2007年曾擔任《快男》濟南賽區的評委,屬于回旋鏢了要。
罵得最狠的當屬博客網的御用文人韓涵。
從2002年開始深耕博客網這塊互聯網陣地,從《三重門》的出版成為文學天才。
2002年的《像少年啦飛馳》榮登暢銷榜第一,緊接著是去年9月的《長安亂》暢銷300多萬冊,線上累積了4億多的點擊人氣,受到80、90後的喜愛。
韓涵根本不需要動員,他在後世就多次發文猛批內娛選秀。
他在博客發表《超人的孩子》一文,把“超級女生”與“加油!好男兒”結合起來調侃,稱兩個活動選出的冠軍如果結合會成為“超人的孩子”。
這一次更是極盡批判之能事,把今年跟風立項的湘台、東方衛視等節目批得一文不值。
聲稱湘台這種知錯故犯的態度是在荼毒青少年,無限制地將審丑主義的大旗插在山頭。
湘台看得心焦,但在心浪上發聲但輿論關注度太低,在博客網上正名吧又有看不見的手管轄。。。
真是糟心啊!
有鑒于全國各地的家長、學校、青少年保護組織通過電話、信件等方式進行投訴。
4月1日愚人節,相關部門在博客網上發文,稱已關注此事,將盡快答復,規劃市場行為。
不得不說,旅游衛視不惜放棄吸金工具《超女》品牌,制造輿論熱度的組合拳,給競爭對手湘台帶來了極大的壓力。
事件有些愈演愈烈的態勢,敏銳地關注到面上態度變化的歐陽常青不得不再一次星夜進京,尋求各方的斡旋、幫助。
北平朝陽區新源南路,華藝總部大樓。
歐陽常青和姚佳踱步進入辦公室,當面就是王小磊怒氣勃發的做派。
“這個吳頓,是不是在豬聯邦把腦子打壞掉了?”
“《赤壁》的投資他都看不上?怎麼定好的選角還在猶豫?蠢豬!”
王大軍笑道︰“不過是想多提些條件罷了,我去談。”
“老台長,姚主任,你們請進。”周軍抬眼看到客人進來,沖王小磊點了點頭,提醒他收斂脾氣。
他的養氣功夫一向不錯,知道發泄是于事無補的。
只不過昨天床上的韓星那泫然欲泣的模樣也讓他心有不甘,感覺大男子主義的自尊心受創。
倒不是說張娜拉淚眼婆娑的淒楚叫他心生了多少憐愛,而是自己始終沒能在跟路寬的對抗中佔到多大的便宜。
除了依靠臭嘴宋詛德爽了那幾天以外,最後還被逆風翻盤了。
現在想再如法炮制地去尬黑,一是面上會遭到管控,二是她已經有了“抗藥性”。
這麼低級的謠言已經不會形成傳播熱潮了。
還是看看怎麼跟湘台同舟共濟,把《快女》面臨的危機先度過去。
張娜拉還指望復刻劉伊妃去年的操作,和這檔節目互相成就,提高自己的國民度呢。
歐陽常青明確表達了自己的訴求。
“老台長你先去活動,我居中配合你。”
其實周軍心里也沒什麼底,他的基本盤畢竟不在這條線上,有些事情做起來也是頗為掣肘。
上一次雙方最後的偃旗息鼓,是華藝兩兄弟抬出了背後的大佛做了協調工作。
他的主場優勢在政策層面,春江水暖鴨先知。比如上一次華納和內地電影公司的合營。
就是他近水樓台先得月,拉著華藝佔了這個名額。
當然,據此形成的尋租和交換也是能夠以 務等問題對博客網、旅游衛視展開調查的重要原因。
“另外,心浪這個平台我們必須要用起來了,上一次雙方對壘過後有點起色,但後續乏力。”
“老台長,我的意思是,我們三家應當形成更緊密的聯盟才行。”
王大軍笑道︰“理當如此啊,歐陽台長。”
“湘台的天娛、華藝和心浪可以形成更緊密的合作關系。”
“天娛的藝人和華藝的藝人,通過華藝的影視作品出圈,再反哺提供宣傳的湘台和心浪的人氣。”
姚佳在心里暗嘆,你們講來講去,玩的不還是路寬那一套嗎?
周軍等人除了覬覦湘台目前比旅游衛視還勝一籌的宣傳資源外,也是想一定程度上抵消王金花出走可能帶來的危機。
現在只有兵兵明確表態會留下,黃小名、周訊都還在接觸。
他們是想甩掉王金花這個保姆式大家長的包袱不假,但不代表希望諸如李彬彬、陳道名等成名藝人跟著離開。
如果能把湘台以更加緊密的姿態拉入到己方陣營,對于華藝和王金花決裂後的藝人角力顯然會更有利一些。
畢竟大本營還是目前國內衛視節目里,明星綜藝和影視宣傳的第一窗口。
雙方初步達成協議,就各自在關系網尋找破局的良機。
和歐陽常青會完面,又回到大摩處理了一番投行的事務,晚上,忙碌了一天的周總回到了家。
“回來啦?”
周軍的夫人比他大五歲,但背景不俗,跟他的結合屬于“下嫁”。
夫妻二人是圈子里少有的模範,周軍面上工作做得非常足,幾無緋聞。
“老婆,我想請岳父大人幫個忙。”
“嗯?”
“這樣,中金那邊有個同事,原來在大摩這邊有過交集。”
“他的前任有個叫莊旭的投行經理,應該是手腳不干淨,2000年給寶鋼做上市輔導的時候有些賬不對。”
周妻疑惑道︰“該怎麼查就怎麼查唄,怎麼也到不了找我爸的程度吧?”
“不,這個莊旭現在是博客網的董事長,跟各方面關系都挺深厚,所以。。。”
“他去歐洲考察了,等他回來吧,打個招呼讓經偵那邊想想辦法。”
周軍心滿意足,晚上勤勉地盡了夫妻義務,一番敦倫討得老妻眉開眼笑。
“我警告你啊,雖然入股華藝,但是那些個女明星都不是什麼干淨人,你可別一時失足。”
“害!說這什麼話,我這不抽煙不喝酒,每天按時回家,這麼多年了,我犯過錯沒?”
“哼,就是警告你。。。啊!”
深夜,腰酸背痛的周軍來到書房翻閱資料。
此前針對博客網和問界的稅務稽查時急時緩,做壞事也得張弛有度,一直盯著整,對面不打盹也露不出破綻來。
況且,為了證明路寬同時擔任兩家公司的實控人,他又找到了一個新的突破口︰莊旭。
讓供職中金的前同事偽造材料,再請老丈人出面下指示,從他嘴里撬出真相來。
路老板這一次主動出擊,直接盯上了湘台、周軍跟他的棒子小蜜;
而周軍在暫時無法攻克博客網和問界密集防守的情況下,選擇了另闢蹊徑。
水下暗流涌動,面上波瀾不驚,4月初,很快到了路寬啟程前往戛納的時間。
作為評審會主席,他要去提前閱片,參加各種活動;
還要抽出一周左右的時間拍完《巴黎,我愛你》的小短片。
當然,因為在《塘山大地震》劇組的不順,他拜托馬丁斯科塞斯和法羅島的伯格曼取得聯系。
後者會在看完他的《返老還童》後再決定要不要接受會面請求。
首都國際機場,國航的商務艙候機廳里,路寬正在處理問界控股的OA流程。
3月底,《返老還童》正式下畫。
國內票房報收2.28億人民幣,包括港台東南亞、日韓在內的亞洲其他地區票房2.3億人民幣;
北美總票房8500萬美元,除了首周票房依靠剛剛奪得柏林金熊的加成狂飆了一段,後期走勢放緩。
比較驚喜的是趁著金熊獎的東風,在以法、德、英等國為主的歐洲票房一路高歌,最終報收3400萬美元。
不過這個數字對比後世《本杰明巴頓奇事》的9000多萬美元還有不小差距,主要還是文化隔閡的因素。
除卻周邊和DVD版權外,亞洲、歐洲範圍內的影片淨利潤近2.2億人民幣,遠高于其他電影投資商的收益回報。
這主要是由于發行和廣告營銷都是問界控股旗下的關聯公司,中間環節的成本大大縮減。
北美的8500萬美元看著多,扣除放映商、發行商提成和營銷費用,實際到手的淨利潤只有2000萬美元不到。
大頭還得等6個月後的DVD發行。
大獎大片大營銷,造就了路老板每年一部的吸金大片,只不過以現在的市場容量,頂天也就這麼多了。
在巴黎下了飛機繼續轉機到了戛納,會務組已經提前準備好接機,帶著他到了酒店入住。
電影節的波黑主席庫斯圖立卡敲門進來,熱情地給了路老板一個擁抱。
“路,听說你前段時間出了些意外?”
“一個小車禍,不要緊。”
庫斯圖立卡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一份名單︰“這是我們將要公布的評審團成員,你看看有沒有不妥。”
戛納影展的評審團主席一般會提前3個月左右確定,但評審團成員會在開展前一個月左右才公布。
因為成員們基本都是導演、演員、作家、攝影師等,檔期不大好提前確定。
路老板在名單最後看到了John Woo。
吳雨森嘛這不是?
想到華藝日前剛剛立項的《赤壁》,這老小子來做評委,少不了要大肆宣傳一番,不能給他這個機會。
“吳雨森不合適吧?”
“評審團成員還是應當以不同國家、地區、文化背景和職業的專家們組成好一些。”
“我和吳雨森都是華語電影人,這樣對其他地區的電影是不公平的。”
庫斯圖立卡對路老板的高風亮節肅然起敬!
一般而言,在奇數人次的評審團中,同國別和語系的都是要抱團取暖的,沒想到眼前的青年導演品行高潔如斯!
只不過他也有些為難︰“吳雨森的人選,是另一位副主席定下的,我再去溝通一下。”
庫斯圖立卡話鋒一轉︰“晚上我帶你去見幾位法國當地的藝術家和電影公司?也許以後你的電影也用得著他們。”
路寬剛要答應,手機嗡嗡嗡地震動起來。
“路,準備到法羅島來吧。”
“伯格曼答應了?”
路老板有些喜出望外,還擔心《返老還童》這樣“庸俗”的題材入不了他的眼呢。
馬丁斯科塞斯在電話一頭笑道︰“他稱你是亞洲下一代的黑澤明,還找我要了你前幾部電影。”
“去法羅島的路線比較復雜,你從巴黎飛到斯德哥爾摩,伯格曼的管家會在阿蘭達機場等你。”
戛納位于法國東南部地中海沿岸,而法羅島地屬波羅的海,是瑞典領土,兩地直線距離足有1800公里。
掛掉電話,對面的電影節主席已經驚得目瞪口呆了。
“剛。。。剛剛說的是伯格曼?”
“伯格曼要見你!?”
庫斯圖立卡緊緊拉住路老板的衣袖︰“請一定要代我向他問好,我。。。”
他猛得一跺腳︰“可惜我身邊沒有帶光碟,不能請你幫我把電影帶給他看一眼了!”
電影節主席的臉色如痴如狂,轉瞬間又有些失落地喃喃︰“哎,你就算帶去,他也不一定會看我的《地下》。”
路老板哭笑不得地看著庫斯圖立卡,好像在看第二個李安。
如果自己現在一個電話打給李安,告訴他這個消息,他應該也會羨慕嫉妒恨地發狂吧?
翌日,庫斯圖立卡親自開車把路寬送到了戛納機場,恰好今天有直飛斯德哥爾摩的班次。
“路,我真恨自己不是你。”
看著路老板走上舷梯的背影,50歲的波黑導演,像網絡上無數的劉伊妃粉絲一樣囈語。
庫斯圖立卡又想到了昨天電話另一頭馬丁斯科塞斯提及的,伯格曼稱這位東方導演是新一代的亞洲黑澤明。
他掏出手機︰“埃文,我覺得香江的吳雨森不是一個好的評委人選。。。”
在阿蘭達國際機場的出口通道,路寬看到了一位高舉“China Lu”標牌的老頭,身邊站著一位金發美女。
“路,你好,我是瑪麗妮,瑞典電視台的編導。”
她又示意了一下身邊的管家芬威︰“他不會講英語,伯格曼讓我來幫忙。”
路老板笑著跟他們握手,老管家芬威好奇地打量著這位東方導演,真的太年輕了。
伯格曼今年87歲,他陪著伯格曼在島上過了40年,也快70歲了,面前這個英俊不羈的青年應該30歲都不到吧?
路寬從後世的新聞報道里了解過這個瑪麗妮。
她在17歲就開始痴迷伯格曼,贏得他的信任後受邀上島,花費一年時間拍出了《伯格曼的小島》,讓觀眾看到了更真實的伯格曼。
金發美女很得伯格曼的信任。
後世李安來到這里朝聖自己的偶像就是她的居中介紹,還有因為李安的影響對伯格曼極度崇拜的湯唯。
她在2014年和韓國導演金泰勇來到這里的一處農場,舉辦了私密的婚禮。
瑪麗妮對這位東方導演是有認知的,從《異域》到《返老還童》都在歐洲熱映。
但以路寬偏商業片風格的電影,能得到伯格曼的青睞還是很令她驚訝,也許她是現在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伯格曼的人了。
“走吧,今天天氣不好,我們要先飛到哥特蘭島,再乘船前往法羅島。”
路寬欣然從之,跟著兩人坐上一架小型直升機。
坐在略顯逼仄的機艙往下看,不遠處哥特蘭島特有的紅色木屋顏色靚麗,在對比度極高的藍天白雲之下突出而不突兀。
身處茫茫天地之間,路老板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
等開往法羅島的船只漸漸離開碼頭,看著海天融為一體的縹緲壯闊和波光粼粼的靜影沉璧,青年導演閉上眼楮,靜靜地感受著天地之悠悠。
“小心。”
甲板豎到岸邊,路老板小心翼翼地踏上這片無數導演藝術家向往的熱土。
映入眼簾的廣闊草場,不知名的斑斕的野花,遠近的低矮農場房屋,一切都是如此的返璞歸真。
法羅島因為伯格曼而變得非常有名,每年6月在島上會舉行伯格曼周向他致敬。
伯格曼的故居後來成為了博物館,讓國內外所有電影業從業者、研究人員和記者能夠來這里寫劇本、寫、搞創作。
“又一個來看那個色鬼老頭的,一個連手槍都打不了的老頭,不知道有什麼好看的。”
一個牽馬的農夫從三人身邊走過,很不巧這是一位會講英語的反伯格曼主義者。
路老板听得目瞪口呆︰“他們。。。”
瑪麗妮無奈道︰“伯格曼在電影上是大師,但是他的風評的確不大好,這些教徒很蔑視他。”
伯格曼的私生活風格說起來同路老板有一定相似之處。。。
2013年有一部瑞典電視台拍攝的紀錄片叫《打擾伯格曼》。
影片的主演名單里有幾十個全世界知名的導演,包括張一謀和李安。這些普通觀眾眼里的大師在紀錄片里,表達自己對于這位大師的認可和評價。
但有一位拍攝過《狗鎮》的馮提爾是這麼說的︰
伯格曼曾對我說過,他年輕時曾在瑞典文化的最高殿堂——皇家歌劇院里打手沖。
這個惡習一直到了70歲都不能停止,有時候得等萎縮的水袋休息幾天再充盈起來。
。。。
伯格曼的一生有5個老婆,9個孩子,史詩級數量的情人。
他每部電影的女主角、女配角,接觸到的一切能夠引起他藝術眼光去審視的女性,都會成為目標。
都說藝術家是天才和瘋子的混合體,也許對于這位世界公認的電影大師,還有另一個屬性︰
變態。
法羅島的常住居民只有大約500人,島上沒有銀行、郵局、醫療設備和警察局,道路也少。
老管家載著路寬和瑪麗妮開過石子路和一片土路,這才抵達伯格曼的住所,從外面看也就是一個農家小院。
“滴滴”兩聲鳴笛,一個身材佝僂的老人拄著拐杖走出來,神情淡漠。
“芬威,把院子後面的牛屎鏟掉。”
電影大師面對著和熹微的日光仍舊有些睜不開眼,這是長期剪片的導演都有的毛病。
“你就是路?”
“我真不喜歡仰著頭看你,我年輕的時候跟你差不多高。”
還沒等路老板答話,伯格曼就沖幾人擺了擺手︰“進來吧。”
瑪麗妮看的驚訝異常——
今天也許是伯格曼近十年來說話最多的一次了,還是同甫一見面的東方青年導演。
伯格曼的住所沒有會客的地方,他基本沒有客人,也不見客人。
瑪麗妮扶著他,三人在一處由谷倉改造成的小型電影廳里坐下。
他在這里收藏了4000多卷錄影帶,每天午休完會雷打不動地開始坐著看電影,持續了四十年。
影廳里光線黑暗,屏幕上還放著靜音的《返老還童》。
路老板的心情有些激動。
他竟然看了不止一遍!這可是伯格曼啊!
雖然他沒有李安對伯格曼那樣的瘋狂的痴迷,但從前世在電影藝術中折戟沉沙,成長到現在能夠面對面地跟全世界的頂級大師對話。
這是一種至高無上的精神激勵。
“我听馬丁說,你想見見我,有什麼話你可以說了。”
路寬沉吟了幾秒,斟酌著吐露心聲︰“我。。。突然覺得自己不會拍電影了。”
“以往片場上的燈光、攝像機、演員在我眼里像是可以隨意揮霍的顏料,我可以用他們盡情地作畫。”
“可是從《返老還童》之後,我好像多了一種患得患失的感覺,我甚至感覺回到了前。。。”
“回到了我最開始學電影的時候,連攝像機怎麼用都不懂了。”
伯格曼似乎連抬抬眼皮都感覺費勁,斜靠在沙發上,瑪麗妮給他披上薄毯。
他沉思了許久,似乎像是睡著了,忽然又操著嘶啞的嗓音道︰“你不是不會拍電影了,你是心理出問題了。”
“跟你講講我自己的故事吧。”
“1955年,我剛剛和上一任妻子安德森分手,兩部電影接連虧損,導演生涯快要走上了絕路。”
“我認識了一個新女孩,叫烏曼,她對我說,為什麼總是拍那麼陰暗的東西,去拍喜劇片吧?”
“你知道的,當時擺在我面前只有兩條路,自戕或者拍喜劇,拍喜劇其實跟自戕差不多。”
路寬心下了然。
伯格曼的許多電影乖戾陰暗,很容易引起觀眾的不適,這和他的原生家庭有關。
父親是牧師,但只會對著教徒大談上帝之愛,對包括母親、哥哥、妹妹在內的家庭成員只有暴力。
大學期間他與家里決裂,後來哥哥自殺,母親出軌,妹妹墮胎,從未享受過家庭的溫馨。
以至于後來在瑪麗妮拍的《伯格曼的小島》中,他對著鏡頭直言︰
我一直駐留在童年的惡浪里,我這一生,愛是奢侈品,一直缺席,我甚至對自己都感覺不出愛。
路寬面對他的自嘲有些勉強地笑笑︰“我在大學時代看過你的《野草莓》,里面伊薩克的台詞令我不寒而栗。”
他說的是伯格曼在《野草莓》中借男主角之口說的一句獨白︰
我誕生于冰冷的子宮。
伯格曼無聲地笑了笑︰“有了烏曼的陪伴,我拍出了《夏日微笑》。”
“見鬼,听名字就不像是我的電影。”
“我和烏曼回了法羅島,同居了五年,攜手創造了12部電影、一部戲劇和一個女兒。”
“1962年,我在劇組出軌,烏曼離開了我。”
伯格曼的語氣坦然,像是在訴說另一個人的人生,他從沒有掩飾過自己堪稱變態的性沖動。
即便是對著鏡頭。
“那一年,我和你變得一樣!一模一樣!”
伯格曼像是想起什麼值得激動的事情,突然有些面色潮紅地坐直了身子。
“我開始做夢,在夢里我連蒙太奇都不懂是什麼,那可是20世紀20年代甦聯的理論啊!”
路寬神情凝重地看著他︰“那你是怎麼。。。”
“我開始瘋狂地和女演員做虂驉@壹蛑幣 炎約耗縊澇諛切┌恢液統諒僦校 br />
“你成功了?”
伯格曼的興奮戛然而止,他落寞地搖搖頭︰“我成功了,但是只能拍出伯格曼的電影,再也拍不出《夏日微笑》了。”
路寬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很快又反應過來他話里的含義。
伯格曼一生拍了近50部電影,但一部愛情片都沒有,即使有男女情愛,也皆是悲劇。
《野草莓》中的伊薩克對著妻子吼︰“打掉孩子,不要讓他和我一樣,成了地獄婚姻的產物。”
《呼喊與細雨》中的兩姐妹,一個變態壓抑,用玻璃割破下體,以此拒絕與丈夫做虂鬫ヴ棸h拋縈 賈掄煞蜃隕保 br />
《秋天奏鳴曲》中的伊娃,在丈夫向自己求婚前對他說︰“我不愛你,我也從未愛過任何人。”
《猶在鏡中》那個埋頭創作的作家大衛,也明顯有自己的影子——不知如何面對子女,做個好父親。
大衛的那次自殺未遂,也是伯格曼本人經歷的移植。
這就是他所稱的“伯格曼”的電影。
他失去了烏曼,或許也失去了短暫獲得的愛的能力。
伯格曼突然拿著遙控器繼續了小銀幕上《返老還童》的終章,張漫玉在養老院的躺椅上抱著變成嬰兒的李明的場景。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見你嗎?”
路老板無言地搖搖頭。
“你這部電影的技法只能算合格,但你拍出了我拍不出來的東西。”
87歲的老頭咧嘴笑了笑,聲音嘶啞︰“愛。”
“但從你現在的狀態里,我又看見了另一樣情緒。”
伯格曼輕吐出一個詞語,听得路寬毛骨悚然。
“恐懼,我在你眼里看到了恐懼!”
“令我陷入困境,只能拍出黑暗、絕望、陰暗的電影的恐懼,來自我的家庭,甚至來自我自己的電影。”
“路!告訴我,你的恐懼是什麼?!”
路寬看著他渾濁又銳利的眸子,只感覺自己全身寒毛直豎,整個人都輕微地戰栗起來。
伯格曼仿佛有一雙來自地獄的眼楮,把他電影中的焦慮、惡毒、憤懣、悔恨一股腦地傾瀉了出來!
“我。。。我也做了一個夢。”
路寬艱難地咽下一口口水︰“我夢見了另一個我,在酒桌上,下一秒可能就要死去。”
“在那個夢里,我現在擁有的一切都化為了泡影。”
“我的藝術才能,我的財富,我的聲望,我的擁躉,還有。。。”
“還有一個女孩。”
路寬像是做了一次高強度的精神電療,在與伯格曼痛徹心扉的交談中,感受著來自自己靈魂深處的顫抖。
“她是我的女主角,但在夢里我們是陌生人,我只能看著她的海報同她對視。”
他嘗試向伯格曼解釋自己的恐懼︰“中國古代有一位哲學家叫莊子,他在夢中變成了一只蝴蝶。”
“再醒來的時候他禁不住疑惑,到底是自己做夢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自己?”
“我現在就是這種感覺,我感覺隨時可能失去一切,這是我的恐懼。”
一無所有的時候,人只會昂著頭出發。
功成名就時,才會低著頭察看,哦,原來我已經獲得了這麼多。
再抬頭時,腳下的步伐就遲滯了許多。
人都是這樣,特別是對于一個經歷過生死的穿越者。
擁有的越多,內心就越恐懼。
昏迷時,劉伊妃守在他的床邊,听到了三個名字。
曾文秀是他前世的生母,為了悼念,他把母親寫進了電影里。
劉伊妃代表他現世擁有的一切,而黃亦玫是他恐懼回到的前生。
伯格曼啞然失笑,真是一個有趣的哲學命題。
“能夠對抗你的恐懼的最好的武器,就是你電影里的愛。”
“我這一生沒有愛別人、甚至是愛自己的能力和機會,但是你有,你才不到30歲,有無數次選擇的機會。”
伯格曼哀慟道︰“年輕時,我用放縱來掩飾我的恐懼。”
“等最後一任妻子英麗德罹患癌癥離開我以後,我才發現我這一生都沒有逃脫得了這種恐懼。”
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指著快要日落的窗外︰“我每天只是走來走去,一整天不和任何人講話。”
“我夜夜都會想起她,想起我曾經愛過的那些女人。”
“我在島上不會看任何一部‘伯格曼作品’,因為看時會更覺得自己可憐無助,隨時都要哭出來了。”
伯格曼伸出手,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拍在路寬的肩膀。
“孩子,我的恐懼脫自母胎,但從你的《返老還童》里,從那個養母的角色里,我能看出你享受過來自家庭的愛。”
“但在你的李明身上,我看到了一個蒼老的、千瘡百孔的靈魂,你才不到三十歲啊?”
“為什麼會給我這樣滄桑的感覺?”
“相信我,你要去面對自己的恐懼,不要像我一樣用放縱和逃避來麻痹自己。”
“你之所以看自己拍的作品怎麼都不對勁,就是因為恐懼封閉了內心,你害怕任何一步的行差踏錯,都會毀掉你的現在。”
伯格曼微笑看著他︰“睜開眼,蝴蝶先生。”
路寬喉頭滾動,看著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有些無語凝噎。
無怪李安會伏在他的肩頭痛哭。
從這樣一個痛苦了八十多歲的靈魂里,從他渾濁又銳利的眼眸里,所有人都能看見自己前半生的淒慘、痛楚、無奈、蹉跎。
伯格曼仿佛是一個裝滿了一切極端的負面情緒的冰冷機器,當你帶著恐懼,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觸摸他。
你會突然發現,他竟然是溫熱的。
也許只有這樣情緒和情感復雜到了極致的人,才能成為所有大師眼中的大師吧。
伯格曼收斂了一些情緒,拍了拍沙發︰“坐下,陪我一起再看一遍你的《返老還童》。”
影廳里驟然間暗了下來,一個反方向的鐘出現在畫面中間。
“你的電影,讓我看見了黑澤明的影子。”
“你們都是很懂得扎根本民族文化的導演,你的《返老還童》,他的《七武士》和《蜘蛛巢城》。”
路寬點頭︰“我認為藝術離開了民族文化的母體,就會迅速凋亡,那是流傳和繼承在血脈中的東西。”
“你的電影中有一些鏡頭很奇特,有梵高和雷諾阿的影子,但又好像不全是。”
伯格曼按下遙控器,畫面定格︰“比如這里,李明站在階梯上看著40歲的女主角。”
“你這張構圖和色彩並不是百分百的梵高,在畫面下擺和光線死角上留出太多空間了,看起來很怪但好像又獨具意境。”
路老板笑道︰“這是我的一個嘗試,不知道你有沒有了解過中國畫。”
“中國畫中有一種概念叫留白。”
“在關鍵處不著筆墨、不施色彩,以空白為載體,營造出一種空靈、悠遠、含蓄的意境,讓觀者的想象力得以充分馳騁。”
他按下按鈕繼續播放︰“這里是第三幕兩人的相見,人生相向而行,同為40歲的靈魂,彼此間已經無需太多言語,只剩脈脈的柔情。”
“因此我在這幾段的構圖都做了留白處理,畫面上的元素越少,越能給他們留出遐想的空間,我想試試看能否引起觀眾的共鳴。”
伯格曼听得呆了,這個快90歲的瑞典老頭從沒听過這樣意蘊悠長的畫術。
西方繪畫多注重對客觀世界的如實描繪,追求寫實性和立體感。
畫面往往會被填滿各種具體的物象和細節,力求還原真實場景。
而中國畫的留白則強調以虛襯實、以少勝多,更注重通過簡潔的筆墨和空白來傳達精神內涵和意境,追求一種超越現實表象的審美體驗。
他把剛剛的鏡頭反復播放了四五遍,這才苦笑著搖頭︰“路,我低估你了。”
“你來自一個偉大的民族,你是幸運的藝術家。”
“所以我參加了北平奧運會開幕式方案的競標,如果能入圍,我準備息影一年專心把這件事做好。”
路寬憧憬道︰“我心里有一種預感,通過這樣高強高壓的頭腦風暴,去做民族藝術和現代表現手段的融合。”
“甚至是通過大型晚會,學會更加嫻熟地處理場面調度,會對我以後的電影更有啟發。”
“怪不得馬丁告訴我,他遇到一個可能將來會成為黑澤明那樣的大師的年輕人。”
伯格曼一臉欣賞地看著路寬︰“你沒有辜負他的評價。”
“伯格曼,黑澤明那樣的大師。。。到底是一種什麼境界?”路老板很好奇。
老人沉思了幾秒︰“剛剛學習導演的青年人,喜歡用各種花哨的技巧,推拉鏡頭、過肩、長鏡頭、各種蒙太奇。”
“入門的導演,開始由內而外地去感受和創作電影,用最自然的敘事,盡可能地包含住技巧營造的看點。”
“所謂大師,像黑澤明、布努埃爾、費里尼一樣的大師,你在他們的電影里找不到技巧的影子。”
伯格曼看著他笑道︰“即使你找得到,也會發現已經完全融入了電影中去,是為一體,根本無從分辨。”
“大師,是不敘事的。”
“電影中的人物形象立住以後,就是他們自己在屏幕上表演,你會覺得和導演已經沒有關系了。”
路寬听得寒毛直豎,靈台一片清明,好像伸出手能夠觸摸到了大師的那扇門。
可再睜開眼仔細地看過去,發現還是離得很遠。
中國傳統文化講人生的三重境界,恰好能對應的上伯格曼的電影三層次。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伯格曼看著青年人呆愣的樣子默默點頭︰“懂了嗎?”
路老板回過神來,淡然道︰“懂了,但又忘了。”
伯格曼听的一愣,旋即撫掌︰“好!好!忘了好啊!”
年齡相差一甲子的兩位導演相視而笑,看得老管家和瑪麗妮都一頭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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