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天剛蒙蒙亮,甦無名就捧著《唐律疏議》候在書房外。
他眼底帶著紅血絲,顯然是熬了幾個通宵,可那雙眼楮卻亮得驚人,像藏著星星。
狄仁杰拿著早膳進來時,正見他蹲在石階上,用樹枝在地上默寫律條,連衣角沾了露水都沒察覺。
“《名例律》中‘八議’,你且說說。”
狄仁杰把熱粥遞過去,聲音里帶著幾分暖意。
甦無名手忙腳亂地站起來,接過粥碗卻沒喝,急聲道︰“是議親、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議勤、議賓!這八種人犯罪,可奏請皇帝減免刑罰!”
他頓了頓,又小聲補了句,“可我覺得,要是權貴仗著這個作惡,律法不就成了他們的保護傘?”
狄仁杰挑眉︰“那你說該如何?”
“得看他犯的什麼罪!”甦無名攥緊拳頭,“就像張屠戶那案子,糧行掌櫃仗著和縣太爺沾親,誣陷好人,就算在‘八議’里,也該重罰!”
狄仁杰笑了,接過他手里的樹枝,在地上寫了個“度”字︰...
甦無名盯著地上的“度”字,忽然想起阿依莎被官兵拖拽時,那雙絕望的眼楮。
他捧著粥碗的手微微發顫︰“狄公,我總覺得,這‘度’字背後,該是百姓能不能活下去。”
狄仁杰沒說話,只是指了指書房︰“進來吧,今日教你看卷宗。”
案上攤著的是曾泰送來的湖州漕運賬冊,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記著糧船數量、損耗明細。
甦無名湊過去,只看了兩頁就皺起眉︰“這些數字看著都對,可為啥每艘船的損耗都不多不少,剛好是三成?”
狄仁杰眼中閃過一絲贊許︰“尋常人只看總數對不對,你卻注意到了比例。”
他拿起朱筆圈出其中一頁,“再看這處,三月十七日有艘糧船遇風傾覆,損耗卻比平日少了一成。”
甦無名湊近細看,忽然拍了下大腿︰“不對!遇風傾覆該損耗更多才對!這定是他們編的謊話!”
“不錯。”狄仁杰點頭,“可光憑猜測沒用,得找到證據。”
他轉頭對李元芳道,“備馬,咱們去漕運司。”
甦無名跟著兩人穿過洛陽城的街巷,見狄公一路走一路看——看米鋪的價簽,听腳夫的閑聊,甚至蹲在漕運碼頭,捻起艙底殘留的米粒聞了聞。
到了傍晚,甦無名的布鞋早已沾滿泥漿,卻听得心頭火熱,原來斷案不是坐在書房里空想,是要把腳踩進泥里才能看清真相。
漕運司的主事是個油滑的胖子,見了狄仁杰滿臉堆笑,轉身卻對屬下使眼色。
甦無名眼尖,瞥見那屬下袖口露出半張紙條,上面似乎畫著船錨。
他悄悄拽了拽李元芳的衣角,朝那屬下努了努嘴。
李元芳不動聲色地跟了出去,片刻後拎著個賬房先生回來。
那先生抖得像篩糠,懷里掉出本黑賬,上面記著每月初三夜里,有艘無牌貨船在下游蘆葦蕩接糧。
“初三?”甦無名突然道,“今日就是初三!”
狄仁杰立刻起身︰“元芳,帶三十精兵隨我去蘆葦蕩。無名,你跟緊了,仔細看。”
夜風吹得蘆葦沙沙響,甦無名遠遠望見艘烏篷船停在岸邊,幾個黑衣人正往車上搬糧袋。
他正要喊,卻被狄仁杰按住肩膀。
“再等等。”狄公低聲道,“看那船尾的標記。”
月光掠過船尾,露出個模糊的“魏”字。甦無名猛地想起,湖州最大的糧商就姓魏。
正這時,遠處傳來馬蹄聲,為首的官服上繡著孔雀紋——那是湖州刺史的品級。
“果然是官商勾結。”狄仁杰對李元芳使個眼色,“動手。”
刀光在夜里劃出銀弧,甦無名看得眼都不眨。
“狄公!”他沖過去撿起玉佩,“這玉佩我見過!張屠戶那案子,糧行掌櫃也有塊一樣的!”
狄仁杰接過玉佩細看,上面刻著個“魏”字。
他忽然笑了︰“看來隴右的案子,與這湖州漕運,原是一根藤上的瓜。”
回到狄府時,天已微亮。甦無名趴在案上,看著狄公提筆寫奏章,忽然問︰“狄公,您當年扳倒刺史時,就不怕他背後有人嗎?”
狄仁杰蘸了蘸墨︰“當年那賣炭翁,女兒被刺史的兒子逼死,老翁在衙門口哭了三天三夜,眼楮都哭瞎了。”
他放下筆,望著窗外的老槐樹,“我那時想,若連哭瞎眼的老翁都護不住,這身官袍穿得還有什麼意思?”
甦無名想起自己討飯路上,見過太多忍氣吞聲的人。他忽然明白,狄公說的“度”,不是權衡利弊,是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護住那些快要熄滅的火苗。
幾日後,聖旨下來,命狄仁杰徹查魏氏家族。
甦無名跟著去隴右時,特意繞道回了家鄉。
張屠戶的老娘墳前已長滿青草,阿依莎的胡餅攤卻重新支了起來,只是攤主換成個跛腳的老漢——是阿依莎的丈夫,從流放地逃回來的。
“後生,你要找的人都不在了。”老漢擦著胡餅鏊,“但你帶回來的公道,俺們都記著。”
他往甦無名手里塞了塊剛出爐的胡餅,熱得燙手,“就像這餅,得火烤才能熟,世道也得有人燒著自己,才能熱起來。”
甦無名咬著胡餅,眼淚掉在餅上。他忽然懂了,為什麼狄公總說“守經行權”——經是律法的筋骨,權是護人的溫度。
回到洛陽時,已是深冬。狄府的老槐樹落盡了葉,枝椏上掛著冰稜。
甦無名正在書房整理卷宗,忽然听見院外傳來喧嘩。
跑出去一看,竟是個瞎眼老婦跪在雪地里,懷里抱著個血布包。
甦無名一見到那血包,不知道怎麼回事,只覺得一陣眩暈,然後直勾勾的倒了下去。
一旁的李元芳一見到甦無名昏過去,當即就覺得不好。
這可是狄公的關門弟子了,以後是要代狄公探破詭案的。
可查案子,哪有不見血的?
這小子分明就是有暈血之癥啊!
既如此,縱然學得一身本事,又如何查案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