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音樂部。
    新任音樂總監孟園的辦公室里傳來隱約的聲響。
    “葉總去外地拍戲前特地囑咐過了,這首《後來》交給你,電影制作方那里催得急,這段時間辛苦下,抓緊把成品歌做出來。”
    有部愛情劇情片叫《後來的我》,馬上要上映了,晨星以一百二十萬的價格承接了主題曲制作的項目,葉寒一下子就想到了聲音有像劉若音的趙藝回。
    歌手和公司三七分成,趙藝回能到手將近四十來萬,已經很不錯了。
    然而,趙藝回的心思卻不在這個令人驚喜的任務上。
    只見她半倚在辦公桌旁,眼神在孟園臉上逡巡,帶著些許期待。
    “孟總監,听說這電影可傷感了,你要不要和我去看看呀~”
    而孟園卻厭極了趙藝回說話的語氣。
    “沒事就出去,我很忙。”
    “切,隨口一問而已,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趙藝回強作坦蕩,小腰一擰又轉身出去了。
    沒想到比她先出辦公室的曲比阿普竟然還在門口,見她出來,臉上還有點驚慌。
    “呦,在門口偷听吶?”
    上次為了錄制那首《知否》,二人朝夕相處了一段時間,關系也親近了許多。
    而笨笨呆呆的阿普,已然成了趙藝回在這個公司最愛逗的人。
    “沒,我什麼也沒听到。”
    阿普掩蓋住眼底的失落,小心翼翼地問道︰“原來你喜歡孟總監啊?”
    被人戳中心事,趙藝回好面子地提高了音量︰“沒有的事!我就是覺得他凶巴巴的,想逗逗他而已!”
    她心有余悸地往緊閉的辦公室門看了一眼,推著阿普往外走。
    “哦...”
    阿普語不驚人死不休。
    “但孟總監好像喜歡華蘭姐...”
    “你說什麼?怎麼可能!”
    孟園性格本來就夠冷了,華蘭姐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兩座大冰山湊在一起,能擦出什麼愛情的火花!
    腦補了一下他倆談戀愛的樣子,趙藝回打了個哆嗦。
    “真的,我上次看到孟總監偷偷把一個飯盒塞到華蘭姐手里,臉還有點紅...”
    晴天霹靂。
    趙藝回剛生出的小萌芽就這麼被阿普三言兩語扼殺在了搖籃里。
    她氣得往阿普腳上踩了一腳,怪他多嘴︰“看到就看到!有什麼好宣傳的?很光榮嗎?葉總交給你的任務完成了嗎?閉上你的大嘴巴!哼!”
    看著趙藝回揚長而去的背影,阿普心有余悸地縮了縮脖子。
    氣急敗壞的女人不能惹啊...
    他將懷中的資料捧緊,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旁邊的幾個同事正抱著手機刷視頻。
    葉總那爽朗的的聲音傳入眾人耳中。
    “對生活失去熱情?”
    “這破生活不需要你有熱情好吧!生活生活,只要不死就不是大問題,明白不姑娘?”
    同事們齊齊發出了豁然開朗的喟嘆,給葉總怒點了十個贊。
    自從上次葉總開了個直播,靠著攻擊力極強的輸出一躍成為平台當月最受歡迎主播,自此一發不可收拾,每天起碼上千人排著隊要連麥找罵,所以最近總能看到葉總活躍在網上。
    听說晨星新媒體的幾個人還別出心裁地給葉總直播做了切片,趁機小賺了一筆,現在晨星員工有事沒事就去給自家老板當啦啦隊。
    阿普跟著听了一會,才打開手上的那份文件。
    《龍國夢之聲》已經錄制到第四期了。
    除了第一期《不要怕》帶來的高人氣,雖然之後幾期阿普每次都能晉級,但都在淘汰的邊緣徘徊,現在已經是眾人皆知的“吊車尾”。
    而那些原本將他視作強勁對手的參賽選手,已經不太在意他了。
    眼看馬上要進入決賽爭奪戰,如果真按照積分制比人氣,他會更加危險。
    而葉總對他的要求,其實是冠軍。
    阿普是個不怎麼被期待過的人,他甚至對自己都不怎麼有信心,可他就是不想讓葉總對自己失望。
    也是錄了幾期節目才知道,原來人氣最高的大山少年甘于墨並不是和他如出一轍的背景,而是大公司重點培養的苗子。
    而“賣慘”,只是人設打造的常規套路之一。
    比起實力與唱功,大家更在意的是鏡頭多不多,熱搜有幾條,粉絲能漲多少。
    而像阿普這種長相平平,少言寡語,連鏡頭都不明白怎麼搶的選手能熬到第五期,已經是奇跡般的存在。
    對很多選手來說,聚光燈短暫閃爍過後就是回歸平凡。
    曾經與他有過交集的三十二號馬文杰去酒吧當了駐唱,被淘汰的時候用力地在他耳邊說︰阿普,站高點!讓他們看看,現在依舊有真正的音樂!
    真正的音樂。
    阿普盯著文件首行的標題看——《父親寫的散文詩》。
    在錄制第五期節目之前,阿普需要回家看探望父母。
    這首歌很難不讓阿普想到自己那個沉默寡言的父親。
    其實他們真正相處的時光很少,年少的時候一個執拗一個冷漠,很多時候母親是那個傳話筒,忙碌地充當著和事佬的角色。
    因此,阿普的“音樂夢”也一再被嘲笑著,不屑著。
    兩年前父親在縣城當小工的時候被重物砸到了腦袋,記性和身體都大不如前,二人的重重矛盾這才有了輕微的緩解。
    可阿普心里還是帶著股氣的。
    你看不起我。
    現在好了,你老了,可我卻有了賺錢的本領,你整年弓著腰在地里刨食吃,甚至抵不過我一首歌的錢。
    散文詩?
    其實阿普不太明白為什麼葉總會交給他這麼一首歌,他爸不懂什麼散文,不寫什麼日記,甚至連大字都認不全,更沒有這麼詩情畫意的時刻。
    晚上七點的綠皮火車,節省慣了的阿普在硬座上臥了一夜,從火車站出來又馬不停蹄地坐上大巴,在路上顛簸了五個小時,下午兩點才堪堪到村口。
    兩年未見,母親的背更彎了,但還是和以前一樣早早地等在村口。
    “餓壞了吧?飯在鍋里熱著,就等你回去吃 !”
    回家的路上撞見幾個老熟人,是上初中時候老是欺負他的混混。
    那時臉上巴掌印的痛到現在阿普還記得。
    可現在見了他,如同貓見了老鼠,從兜里掏出香煙,點頭哈腰地給他點上。
    阿普在火車上想了許多種揚眉吐氣的辦法,可最終都化作一聲嘆息,接過那根煙別在耳朵上,平和地和對方聊了兩句。
    在鎮上開理發店的,繼承家里手藝賣糕餅的,無業游民在街頭混的...各自都有了各自的活法。
    但誰都沒想到,而曾經膽小懦弱的阿普居然成了村里的大紅人,電視上才能見到的明星,被人連連夸贊追捧。
    好不容易回到家,那道佝僂的身影正在灶台前忙碌。
    母親發出一聲驚叫︰“老頭子,你腦子又糊涂了不是?”
    父親把止疼片當成鹽,大把大把地往鍋里扔。
    腦損傷後遺癥不僅停留在他後腦勺的那個傷疤上,更存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
    “早上剛燒好的一鍋雞湯,我想著在灶上慢慢煨著,他偷偷扔了七八根柴進去,把鍋都給燒壞了。”
    母親絮叨著拿出底下破了大洞的土罐給阿普看。
    兩年來,此類的添亂行徑不下百樁,生生把本就操勞的母親熬成了半頭白發。
    看著眼前的男人,阿普心中萌生出一股矛盾的恨意。
    他知道這是不孝,但依舊無法按捺。
    一個姐姐嫁到了外地,一個哥哥外出務工三年未歸,一頓飯只有三人吃。
    飯畢,阿普拿出了那張準備已久的銀行卡。
    “媽,算我孝敬你的,二十萬,把家里修修,該換的電器給換了,別舍不得花。。”
    阿普說著,覷著另一人的臉色。
    父親像從前一樣冷漠。
    看到那張無動于衷的臉,阿普並沒有體驗到意料之的快感,反而多了幾分茫然。
    母親誠惶誠恐地收下了,“媽知道你現在出息,但現在外面開銷大,你也別太節省,也別想著我們,家里都挺好的。”
    “嗯。”
    阿普悶悶不樂地埋頭扒飯。
    奇怪,怎麼就高興不起來。
    母親擦了擦眼角的淚,用胳膊肘戳男人。
    “喂,你兒拿錢孝敬你來了,高興不?”
    仿佛被啟動了開關鍵。
    父親從上衣口袋捏出一個小小的賬本,開始在上面涂寫。
    這個賬本從阿普記事起就在了,被保存的很好,小時候阿普一直很好奇上面的內容,可每每他踫到這賬本,父親的臉色就會比平常更臭。
    男人嘴里不停地嘟囔︰“造房子的瓦片錢得還給大青,他急著錢給弟弟結婚 ,要快。”
    大青是父親的好友青叔,他弟弟結婚的事早在二十多年前。
    “你啊你,越活越回去了。”母親笑著逗他︰“寫上,今兒子曲比阿普孝敬,二十萬元整!”
    父親疑惑地眨了眨眼︰“阿普?”
    然後又寫上一條︰“今交阿普高中學費三百元。”
    阿普這才驚覺,眼前的這個男人也很蒼老了。
    男人仔細地將賬本放回口袋,若無旁人地哼著歌離開了餐桌。
    “阿杰咯,阿杰咯阿杰咯,阿杰咯~”
    忽然,阿普的心被輕輕地揉了一下,那些年因為缺少溝通而積攢起的怨氣,忽然就消失殆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