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不知道從哪摸出半根煙,獻寶似的遞給我。
    “衛國哥,煙癮犯了吧?”
    我笑了。
    “臭小子,還挺仗義。”
    和平哆哆嗦嗦地劃著火柴,風太大了,點了三次才點著。
    煙屁股在幾個人手里轉了一圈,誰都沒舍得嘬完。
    也沒人開口說話。
    許久,和平咽了口唾沫。
    “衛國哥,你說咱還能回去不?”
    沒等我應聲,老李急哄哄地從我手里搶走那小半截煙屁股塞進自己嘴里,猛地吸了一口,臉上露出快慰的表情。
    “怎麼不能?我還等著仗打完把我那婆娘接進城過好日子哩!”
    有他開頭,其他人七嘴八舌地接上。
    “俺娘說了,就等我回家給我娶漂亮媳婦!我可得給她爭點氣!”
    小全憨笑著,眼里露出向往。
    瘸腿的老栓子湊過來罵他們︰
    “他娘的!光想些被窩里那點事!我就惦記著屋頭那二畝地,老娘年紀大了,都指著我回家干吶!”
    說起家里的事,一個個倒都來了精神。
    和平趁機從我懷里搶出那張照片,稀罕地瞅著。
    他問我︰“衛國哥,等咱打勝了,你最想干啥啊?”
    “還能干啥?麻溜地香我那小閨女一口!”
    這群人不給面子地噓了我一聲,不太信我說辭。
    老李扯著嗓子沖我吼︰“許衛國,你家娟兒要是知道你不想她,可得傷心!”
    想,怎麼不想?
    不知道為什麼,大伙又靜下來。
    “那要是咱回不去呢?”
    我扯了扯和平。
    “這不是有咱和平嗎?和平定能帶咱回家,是不?”
    和平笑得比哭還難看。
    眼淚滾進衣領里,燙得驚人。
    他說︰“哥,你們都得活著,活著看我娶媳婦...”
    沖鋒號響了。
    ...
    老許的眼淚越流越凶,怎麼也擦不盡。
    像是把這幾十年攢下來的眼淚都給流出來了。
    歌聲在他耳邊縈繞,一層一層緊緊裹住了他。
    背景音樂加入了宏大的交響樂。
    帶著以身赴死的悲壯慨然,奏地越來越猛烈。
    直到那一聲震耳欲聾的吼音出現。
    “祝世界和平再無淚水!”
    “新鐘國,萬歲!!!”
    如果一拳打在天靈蓋上。
    全場被這聲音激地震動起來。
    這吼聲與七十多年前刻骨銘心的記憶徹底重疊在一起。
    讓老許恍惚地分不清今夕何夕。
    “和平!快走!”
    炮彈帶著令人膽寒的呼嘯砸向地面,夜空中迸射出駭然亮光,仿佛要將整個黑夜撕裂。
    許衛國舉著旗幟沖在最前面,背後卻猛地崩開一朵血花。
    他趔趄了一下,手依舊死死地抓著那桿旗。
    第二槍穿過右腿,打得許衛國跪倒在地上。
    可那面旗像在地上扎了根似的,頑強地戳在雪堆里,
    風獵獵地吹著,大紅色的旗面迎風招展,猶如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讓人沒由來地振奮。
    等和平摸到那旗桿的時候,滿手都是黏糊糊的血。
    從老李到小全,再到許衛國手上,一個倒下又一個拾起,不知道換了幾輪。
    現在這桿旗交給和平了。
    “衛國哥,你撐住!”
    和平咬著牙背起許衛國,嘶吼淹沒在機槍聲里,他紅著眼,只知道不停地往前沖。
    向前!
    而衛國的氣息越來越弱了。
    一只顫顫巍巍的手把半張照片塞進和平的衣兜。
    淚水滴進衣領,燙得和平抖了一下。
    他沒回頭。
    “和平,替哥,替哥...回家看,看...”
    手無力地垂落。
    但僅僅只是一瞬間,它又突然猛地攥成拳頭,高高地舉了起來。
    許衛國用盡全身上下最後一絲力量,爆發出了生命最後的嘶吼!
    “新鐘國,萬歲!萬歲!!!”
    遠處的沖鋒號響得更急了。
    歌聲輕輕飄過來,帶著淡淡的眷戀。
    “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
    “啊~~~”
    像是預感到了戀人的犧牲,纏綿悱惻的聲音被揉進苦澀里,哀婉淒切。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啊~~~”
    聲音漸弱。
    隨之響起的一陣激烈又團結的吼聲!
    仿佛是從大地深處噴薄而出的岩漿,帶著無盡的熾熱,以排山倒海之勢席卷而來,震撼著每個人魂魄!
    觀眾豎起耳朵渴望地去聆听那些字句。
    而當他們終于听清那些話時,內心被震撼到了極點。
    他們高喊著——
    為人民服務!
    百年來,萬萬人前赴後繼,眾志成城地踐行著這五個字。
    九死未悔!
    葉寒頭頂的燈光暗下。
    獨留龔林娜的一盞。
    她的眼角劃過一滴晶瑩的淚珠。
    哥去了。
    留在回憶里。
    而妹年華漸老。
    她哼著離別那天唱過的歌,懷念著那個人,那段故事。
    一首歌唱完,全場靜默。
    每個人臉上都或多或少帶著淚痕。
    情緒激動者,也已默默伏在座椅上大哭起來。
    眾人沒想到的是,訪談環節最健談的那位許老爺子,爆發出了最為哀慟的哭嚎。
    听說許老爺子當年參與抗戰的時候,很受部隊里戰友的關照。
    一是他年紀最小。
    另一則是他的名字——許和平。
    和平和平,正如這歌中所唱的一樣。
    願世界和平,再無淚水!
    多好的寓意。
    導演制止了想要上台的主持人,眼眶也同樣紅著。
    “時間還來得及,讓他們再緩緩吧。”
    許和平,和炮兵班長許衛國同姓。
    和平仗著年紀小,厚臉皮地管人家叫哥,蹭飯吃,蹭衣服穿。
    許衛國人仗義,也總護著他,就連自己一直舍不得穿的厚棉鞋都留給他。
    就連那冒火的燃燒彈,都敢替他擋。
    和平總听他念叨家里的老婆和小閨女,于是二人約定,等這仗打贏了,定要跟他回家去看看。
    可許衛國犧牲在勝利前夜。
    帶著慘痛記憶活下去的並不是衛國,而是和平。
    那場大總攻死了很多人。
    要接婆娘進城的老李。
    要娶媳婦的小全。
    要回鄉侍弄田地的老栓子。
    決戰前的一句玩笑話,真成了和平扛在肩上的重擔。
    待他們回家...
    代他們回家。
    帶他們回家!
    九十歲高齡的許和平哭得跟十五歲時沒多大差別。
    他不停地念著︰
    “衛國哥,和平現在不慫哩,你送我的棉鞋我寶貝了七十年,如今兩個孫子都參了軍,等著報效國家。”
    “衛國哥,我守諾。”
    “我來接你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