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一群人圍在十六號桌四周,專注的看著俞邵和石田紀雄之間的這一盤棋,對于東山燻和荒木野那盤棋發生的一切,自然是一概不知。
俞邵和石田紀雄這盤棋,也已經將至收官。
這一盤棋,哪怕下到這里,雙方依舊咬的很死,每一目都錙銖必較。
總體而言,俞邵執白略佔優勢,石田紀雄雖然處于下風,可黑棋與白棋之間目數的差距並不大,只是不夠貼目的七目半,似乎隨時都有追趕上來的可能。
但是……
哪怕差距很細微,但人群中,所有日本棋手都沉著臉,顯然他們對黑棋的形勢,也並不算樂觀。
因為,這個不算大的差距,已經保持太久太久了,從進入中盤到現在即將步入官子,可以說,這個差距……幾乎維持了一整盤。
一整盤棋,沒有太大的亮點,沒有燦爛的妙手,沒有層出不窮的手筋,因為也有過復雜計算下的攻殺,這盤棋也說不上平淡。
可偏偏,就這麼談不上好也算不上差的每一手組合到一起,這個差距竟然就這麼保持了一整盤棋。
“差距從始至終都不大,看起來形勢隨時可以逆轉,但就是無論怎麼追,就是追不上這個差距……”
一個青年余光忍不住瞥向石田紀雄,表情莫名,默默想著︰“對黑棋來說,與其像現在這樣,或許寧願白棋優勢更大一些吧?”
剛剛浮現出這個念頭,他便不由為心里浮現的這個念頭感到荒謬。
畢竟,下黑棋的,是石田紀雄,是王座!
他怎麼會覺得,身為王座,會寧願讓對手優勢更大,直接將自己擊潰呢?
可是,緊接著,他的腦海之中,又不禁浮現出一個念頭。
或許正因為他是王座,所以反而更寧願被對手擊潰呢?
古來那些雄才大略的帝王皆痴迷于長生之術,或許,他們只是寧願被反叛者一劍刺穿胸膛,而不是面對生老病死時,只有無力。
現在棋盤上這一幕,于黑棋而言,又何嘗不是生老病死?
想到這里,他不由沉默了。
石田紀雄額頭之上滿是細汗,牙關緊咬,臉上滿是不甘心,死死盯著棋盤,不斷瘋狂推算著後續種種變化。
片刻後,石田紀雄終于再次夾出棋子落下。
俞邵很快也夾出棋子,做出了應手。
噠!
噠!
噠!
……
終于,不知道過了多久。
棋盤之上,所有大官子,已經全部收完了!
剩下的,只有一些小官子,雖然小官子的手數繁多,也極其容易出錯,但是,既然已經看到這里,所有人便都已經知道,白棋應該不會出錯了。
繼續下下去,將小官子全部收完,最後數目,沒有任何意義。
石田紀雄頭發都已經被汗濕,他望著面前的棋盤,知道這一盤棋,下到這里,終于是分出了勝負。
最終,他還是沒能說出“我輸了”三個字,而是將手伸進棋盒,棋子 噠作響,從棋盒中抓出兩顆黑棋,緩緩放在了棋盤之上。
這個動作,就已經代表投子了。
白棋,官子勝。
見石田紀雄投子,俞邵立刻朝著石田紀雄低頭行禮,石田紀雄也跟著低頭禮過,隨後一言不發的站起身來,
“石田紀雄老師,最終還是輸給了俞邵,這個後起之秀……而且是以這種方式被擊敗,心情應該很復雜吧。”
看到終局了,青年終于將視線從棋盤上收了回來,忍不住朝剛剛起身的石田紀雄望去,想知道輸給俞邵後,石田紀雄是什麼表情,以此窺探石田紀雄的內心想法。
但是,當他看到石田紀雄的表情後,有些錯愕,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從石田紀雄臉上,他看不到任何失意、懊悔、不甘,除了殘余的些許汗漬之外,竟然表現的十分平靜,就好像只是和友人閑暇時下了一盤棋一樣。
“看來石田紀雄老師,對于輸給俞邵這件事,也沒有太在意……”
青年看著石田紀雄走遠,正準備收回目光,卻見石田紀雄走到半路,突然停住了腳步。
緊接著下一刻,青年便見背對著他的石田紀雄扭過頭,微微側過臉,牙關微咬,將視線再度投向了仍在收拾棋子的俞邵。
青年一下子愣住了。
那是一道飽含無數情緒的目光,有前所未有的不甘、深深的痛苦、還有憤怒、除此之外,甚至于……還有一絲極其不甘願的敬佩!
但很快,石田紀雄便收回了視線,徑直向比賽會場外走去。
網上關注俞邵這一盤棋的人也不少,見到棋局結束,直播間也是瞬間轟動,一片熱議。
“帥啊,下的相當漂亮啊!”
“強,確實強,服了。”
“本來以為是一場惡戰,結果雖然形勢膠著,但是一點都不惡,就是一直這麼久僵持,看的我一直提心吊膽的。”
“太厲害了,俞邵,不愧是我的偶像,媽的,看的我雙拳緊握!”
“確實,說不定俞邵今年還真能一舉奪冠,第一次參加世界賽就奪冠,那算是創造歷史了吧?”
“這樣的天才,是我們這邊的棋手,實在太好了,我都不敢想,如果是出生朝韓的棋手,該是怎樣的絕望。”
直播間眾人興奮無比,心中都有些感慨。
他們想過俞邵會贏,但是卻完全沒想到,面對石田紀雄這樣的強敵,俞邵居然能贏的這麼漂亮,完全超乎了他們的預料。
“對了,其他桌賽況如何?東山燻和荒木野那盤棋下的怎麼樣了?”
“我切換直播間看下……哦?已經結束了?”
“荒木野老師屠龍勝?”
“趙盼方八段正在直播復盤,看看去。”
直播間眾人有些驚詫,有些人去看棋譜,還有不少人直接跳到了原本直播荒木野和東山燻棋局的直播間,看起職業棋手的復盤來。
……
……
比賽會場內。
俞邵收拾完棋子後,長舒一口濁氣,隨後便朝著甦以明所在的十號桌望去,卻見十號桌兩側已經空無一人。
“已經結束了?”
俞邵有些驚訝,他沒看過祝懷安太多棋譜,但就他僅看過的那幾篇而言,祝懷安的水準絕對算極高的那種,哪怕是甦以明,恐怕也得和祝懷安展開一場鏖戰。
當然,這一切是建立在二人全都正常發揮的前提條件下,俞邵倒是沒考慮過有一方出現下出大漏的情況,也不知道這盤棋祝懷安偏偏就下出了大漏。
因為到了六十四強戰,在場觀戰的人數極多,每一桌都擠滿了人,俞邵掃了一眼,也沒看到甦以明和祝懷安的人影。
不過俞邵也沒太在意,很快便收回視線,想了想,便朝著安弘石那一桌走去,頗有些吃力,才勉強擠進了人群之中。
對于圍棋世界賽居然允許那麼多人現場觀戰這一點,俞邵其實是有些不適應的,像前世比賽,生怕打擾到棋手,恨不得連裁判和記譜員都不要。
不過轉念一想,因為這個世界棋風極盛,大家對于“觀棋不語”的意識也比較強,哪怕這麼多人,比賽會場依舊相當安靜,俞邵也就見怪不怪了。
安弘石的對手也不是泛泛之輩,同樣是來自朝韓的老牌九段朱浚澤,年齡大概三十歲左右,曾拿過一年天元頭餃,哪怕後來沒有守住,也很不簡單了。
這一盤棋,安弘石執黑,朱浚澤執白。
“黑棋勝勢。”
俞邵很快便判斷出了形勢,找到了盤面的消漲要點︰“勝負的關鍵點,在于左下黑子孤棋如何成功在白陣做活,只要活了,白棋就輸了。”
“而且,雖然沒太深入計算,但哪怕只是看棋形,黑棋就十有八九能活,也就是說,只要黑棋不犯錯,就活了。”
意識到這一點後,俞邵陷入了沉吟,既然黑棋是勝勢,便嘗試著站在白棋的角度,看看白棋有沒有起死回生的機會,即如何圍剿黑棋。
當然,這從某種方面來講,也仍舊可以視為是站在黑棋的角度,因為黑棋要在白陣做活,也必然同時要考慮白棋會如何攻擊自己。
所謂最了解你的是敵人,便是這個道理,在圍棋中更是如此,想要贏下對局,就得比對手更了解對手才行。
“下一手,白棋跳或許也很難出頭,即便踫也會遭到黑棋的反撲。”
俞邵表情專注了一分︰“所以,當前局部白棋最強的應手,應該還是——”
“挖!”
下一刻,趙浚澤便夾出了棋子,飛快落下!
十二列七行,挖!
“漂亮!”
俞邵忍不住心中為趙浚澤喝了一下彩。
這一手挖,有點難找,但如果沒找到這一手,白棋立刻就能盤了。
不過,對于趙浚澤能找到這一手,也並不算太意外,趙浚澤畢竟也是力壓群雄拿過頭餃的棋手。
“然後,面對這一手挖,黑棋要麼‘斷’,要麼‘撲’,斷的話,白棋可以借用自身的余味,用擋來騰挪,撲的話,白棋長,同樣很靈巧。”
很快,安弘石又夾出棋子,緩緩落下。
十列十四行,撲!
“撲了,此時不可提子,這里面對黑棋的棄子,雖然很麻煩,但是也只能長。”俞邵默默想著。
就如俞邵所想一樣,趙浚澤很快便落下棋子。
十五列十行,長!
“黑棋,拐!”
俞邵望著棋盤,心中想著。
下一刻,黑棋落下,拐。
“然後,白棋粘。”
白棋落盤,粘!
噠!
噠!
噠!
就這樣,俞邵腦海之中不斷計算著各路變化,仿佛未卜先知一般,想到的每一手,都和趙浚澤和安弘石重合。
即便不重合的地方,也是考慮過的另一路其他變化,比如某個局部“提”也行,“刺”也不錯,這種情況自然無法完全判斷清楚。
“白棋,下一手,扳!”
趙浚澤,夾出棋子,飛快落下!
噠!
但一手,卻不再是俞邵所想的扳,而是七列十二行,退!
看到這里,俞邵不禁微微皺眉。
“退的話,看起來確實一舉兩得,不僅把黑棋向外的方向提前封住,還設下了伏兵,可以為將來合圍做援軍。”
“如果真的局部纏斗起來,經常就需要這種看起來莫名其妙的棋子。”
“但是,問題在于……”
“黑棋如果直接踫呢?”
噠!
抓子之聲瞬間響起。
下一刻,安弘石便落下了棋子。
十五列五行,踫!
看到這一手,四周原本專注的看棋的眾人突然一愣,然後表情瞬間微變。
“……好棋!”
人群之中,同樣在看這盤棋的韓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表情鄭重無比︰“如果白棋還脫先,置之不理的話,白地會被黑棋打散,所以非應不可。”
“想不出來要怎麼應。”
韓斯看了一眼耳根已經變得赤紅的趙浚澤︰“趙浚澤九段,應該也是跟我一樣,所以才會連耳根都紅了吧……”
“這一手,有些無理手的味道,棋理當中‘踫’過激,要慎用,但這一手踫,恰到好處,力大磚飛!”
“能下出這一手,安弘石老師,還是那麼強,或者說,更強了。”
“可惜這次世界賽,狀態實在太差了,折戟于單敗淘汰賽,敗在姜漢恩之手,竟然無緣與安弘石老師在世界賽過招,實在是遺憾。”
“看到這樣漂亮的一手,真忍不住想坐在安弘石老師對面,和他拼一場,雖然賽後也能下,但是世界賽畢竟是世界賽,心境完全不一樣,棋下出來也不一樣。”
趙浚澤表情沉重,緊緊抿唇,以至于太陽穴都有青筋隱隱暴出,再次夾出棋子落下。
安弘石望著棋盤,沉吟片刻,也跟著夾出棋子,再次落下。
噠!
噠!
噠!
終于,又是十幾手之後,趙浚澤攥緊拳頭,最後還是頹然松開,低頭道︰“我輸了。”
棋盤之上,黑棋做活,已成定局,此乃生死存亡之要點,既然黑棋成功做活,再繼續堅持下去,也毫無意義,只是徒耗時間罷了。
“結束了。”
看到趙浚澤投子,俞邵並不意外,不僅僅只是因為趙浚澤沒下出那一手扳,更重要的是,這原本就已經算是死局了。
即便趙浚澤真的下出扳,在那個盤面之下,最後恐怕也很難阻止黑棋做活,即便看起來黑棋位置十分狹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