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5 一念之間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井烹香 本章︰255 一念之間

    “節哀啊狗栓!”

    “狗栓,日子這樣是過不下去的,要不,請二堂叔為你出面,求求老爺——你妹妹今年九歲,倒也算是站住了,再過個三兩年便可成親,倒不算是多吃了多年的白飯,按理,老爺家的三小子去年歷了那麼一劫,找個大媳婦壓一壓也是好,只可惜同姓不婚!你們這血脈太近了些,上數五代就是一個祖宗,這不能行。”

    “但三小子外家,黃狗村的老張家也有個少爺,他們家地也有個幾十畝的,一色一樣!都是去年出過花子的,人才麼,差了些,還有一點便是瞎了一只眼楮,但到底家里能吃得上飯,請老爺說一說,送去做個童養媳,也強似跟著你餓死——你別怨我話說得難听!今年旱成這樣,到秋後一定是要死人的,真到了那時候,只怕你們家總有人要上菜人市去。”

    “是啊狗栓,總得找個飯轍吧,都養到九歲了,難道坐等著餓死?”

    “要不就舍給縣里的人牙子,好歹換些錢。都九歲了,至少也能換個一二兩的,也能給你爹買口棺材,一家這幾口子可別一架棺材湊不出,羞死先人哩!”

    重要的不是換來的一二兩,也不是那粗制濫造的薄木棺材,而是大活人在這世上就得要吃要喝,狗栓爹一死,狗栓和弟弟兩個大小伙子要湊齊今年的佃租都不容易,到了秋後,吃什麼?喝什麼?這還是說的平收年景,若是又歉收,那就只能吃樹皮,就連觀音土都得搶著吃,真是沒有糧食!

    留下小妹也是餓死,倒不如現在換走了,大家都能有個活路,至于狗剩,根本沒人指點他的前程,他這樣的半大小子,吃得多,干得少,就沒一處收用的,留在家里听天由命罷了。

    親戚們早已對死亡司空見慣,議論了一番,又圍著草席干哭了一會,便各自散開了回家去,也不留下吃飯,知道他們家沒得糧食,也不忍心。狗栓兄妹三人跪在地上,面上淚痕已干,誰也沒有說話,小妹和個木雕似的,直愣愣地望著前方,倒是弟弟狗剩,望著父親的尸體,又望著哥哥的面孔,突然大哭起來,叫道,“哥,別送走小妹!別送去給瞎子做媳婦兒!俺吃得不多,俺以後還少吃些!別送走小妹!”

    狗栓被他搖得晃來晃去,話在舌尖懸著,重如千斤,“再吃得少,你也要餓死了,俺們都要餓死了,狗剩!”

    狗剩宛如被雷劈了一樣,乍然收了淚,小妹也沒有說話,一家三口互相望著,在屋內暗淡的光線中守著逐漸僵冷的尸體,許久,狗栓才動了起來。“來幫忙。”

    先是要為父親換上壽衣,這壽衣是拿家里的白紙剪的,至于身上那件爛棉襖,哪個舍得丟呢?不給弟妹們穿,也要送到當鋪里去的。換好衣服,天色已經晚了,狗栓擦擦眼淚,彎腰將父親背在身上,感覺那輕飄飄的重量,不由眼淚又滑落下來,父親實實在在是慢慢餓死的,只是家里人怎麼就沒有一點察覺呢?

    一家人只有狗栓不夜盲,弟妹們牽著他的衣角,踉踉蹌蹌地在後頭跟著,乘夜出了村莊,來到祖父、二叔和母親葬身之地,三人跪在地上又磕了個頭,狗栓和弟弟說,“挖吧!”

    挖吧,挖了個大坑,看見模糊的衣角時,他們不往那個方向挖了,找了個空余的角落,小心地將父親放下,又一鏟鏟地把土攏好踏實,還要用大石壓上一段時間,免得被狗刨出來吃了。此時天色已將放亮,三人卻都不覺得疲倦,狗栓領著弟妹回到家里,又去挑了水,洗了身上的泥土,在手臂上別了白布,一場喪事,便算是這麼辦完了。

    “走,都進城去。”

    狗栓本來話也不是太多,今日話更少了,弟弟妹妹滿面懵懂,洗刷干淨了,讓狗剩披上父親剩下的長襖子——狗剩調皮,原本穿的襖子早破得不成樣子了。三人一起,撒開腳丫子走了一個多時辰,在城門口晃蕩了一會,見門洞里士兵稍微走開了一回,便忙乘機混進城去,省去了三文進城費。

    此時天色剛亮了沒多久,種痘的人已經在登聞鼓附近排隊了,三兄妹吃著家里帶來的煎餅,在嘴里慢慢地咀嚼著,含化了往下咽,這樣餓的速度比狼吞虎咽更快一點,也不容易胃痛。他們是鄉下人,不敢和城里人爭閑氣,不斷有人插隊到前面,也沒有說話,還是排在後頭的本地人不滿地叫嚷起來,這才稍微維護了一點秩序,“做甚呢!又不是不知道買活軍的規矩,隊排不好,一個人都不種!又不短了你的痘苗!”

    前頭插隊的人這才訕笑著退到隊尾,後頭的本地老爺自覺維護了城里人的體面,頗為得意,又看狗栓三人手臂上戴了孝,便問他們家里是誰去世了。

    如此一句兩句聊了起來,也是為他們唏噓,道,“不要送給縣城人牙子,今年行情很不好!連著歉收了幾年,州里、府里,哪個大戶人家還收新人?說得難听點,便連葷媽媽都不收養女了。送給人牙子,他自有一套甜言蜜語糊弄你,叫你少收身價銀子,轉頭把你小妹送到菜人市去,你去哪里追究?”

    狗剩听得害怕,一把將小妹摟在懷里,那人指點道,“去海州!海州還是要工的,也有人收用養女,尋個仁善的海商人家,求他們收養了去,你們冬日還可去海州做短工,順便探探她。”

    海州距離縣城,大概還要走個七八個時辰,對于狗栓兄妹來說,已仿若是天地的盡頭了,把小妹送到海州去?任誰也沒有想到,狗剩禁不住一臉害怕地說,“听說海州有青頭賊——那是吃人的妖怪哩!”

    “誰說的?”忽然有人用府城的土話插了嘴,“誰說青頭賊是吃人的妖怪?吃人的妖怪,能送給你們這麼珍貴的疫苗?你們可知道,這疫苗在京城要賣多少一劑?”

    說話的人,聲音嘶啞,頭戴著冪籬,這形象在本地太少見了,小妹怕得一下鑽到了狗栓懷里,狗栓大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還是身後的本地老爺機靈,趕忙扇了狗剩的後腦勺一巴掌,又賠笑說,“小孩子不懂事,痘大人別計較!別計較!”

    ‘痘大人’哼了一聲,“至少是一兩銀子一劑!”

    “送到登萊這里,不過是五文錢一劑,你們這些愚民還不肯打!倒要大人們先打給你們看!你們也是配?”

    “若不是六姐仁心救苦救難,你們都活該發花死了去!”

    這個‘痘大人’便在縣衙面前,旁若無人地發起威風來,“還不和我一起祈誦六姐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元君菩薩?都把手合十了!”

    眾人便立刻誠惶誠恐地雙手合十,閉目默念起來,“六姐大慈大悲、救苦救難!”

    如此念誦了幾遍,痘大人方才滿意,往長案後頭一坐,“開始種痘!”

    百

    姓們便一個個地往前去蘸鼻孔,狗剩和小妹緊張又好奇地看著這一幕,但在城里一個字也不敢多說,後頭的本地老爺要松弛很多,隨意地和友人閑聊著,“元君菩薩?莫不是太山元君?若是也不奇怪,六姐這通身的神通,不是太山元君,哪個配得上?”

    “可是了,所以說,元君的痘苗那還有假的?那些青頭漢,說是三頭六臂,那都是天兵天將的神通顯化!什麼妖怪?小孩子家家真不要多說話!”

    狗剩被說得害怕起來,也藏到狗栓身後,狗栓不得不勉強賠笑,“小孩子村里瞎話听多了,叔伯們不計較,不計較!”

    “你們哪個村的?”叔伯們也就不為己甚了,雖然他們昨日也一樣以為買活軍的青頭賊都是妖怪,想方設法地來毒害眾人,但自從縣太爺當眾種痘,一夜之間,城中又流傳起了新的故事,而他們也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開始傳播起了謝六姐的神跡了。“你們村的老李頭,是個死腦筋,別听他的,買活軍再不吃人了。他們那里就和天堂一般,什麼病都有的治,一日至少都是三個雞蛋!”

    三兄妹都听得入神,小妹的嘴巴不覺張大了,口水流了一點下來。雞蛋對他們來說不陌生,但是很少能吃得到的,得攢著去換油鹽。

    “還不止哩,油鹽也是任吃的,海州買活軍那個船上,好多人生得好胖喲!干飯肯定是能給吃飽的!”

    “便看痘大人,肚子也不小!”

    這時候夸獎一個人有肚子,有雙下巴,那都是福相,便連痘大人听到這話,似乎也很得意,說話的語氣也和氣了些,“回去後可能會發低燒,不過不要緊,三日就好,這幾日飲食清淡,別吃發物!”

    這種痘,和想象中完全不同,也不疼,只是鼻子深處似乎有些癢,揉揉便好了。如此便算是種上了?狗栓和弟妹們對視一眼,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只是也不敢糾纏太久,狗剩一個勁揉鼻子,但不敢打噴嚏,只怕浪費了這五文錢一劑的疫苗。

    “喂,”街角有人叫他們,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婦人,“好可憐孩子,俺剛都听到了,真是命苦。”

    這是縣里的牙婆,狗栓來扛活幾次,曾見到她領著一隊女孩兒們,趕車往府城去,听旁人說起便知道,她專往海州送女孩兒,應當是賣給那些不正經的地方——當時說話的伙伴,那言之鑿鑿的樣子,狗栓還記憶猶新。

    他雖沒說話,但卻攥緊了小妹的手,望著牙婆一步步走近,從袖子里掏出一把折扇,將小妹的臉抬起來左看右看,還掰開嘴看了看小妹的牙口,方才對狗栓說道,“是個俊俏的,瞧著也機靈,跟著俺去罷,能過好日子,多大了?瞧著七八歲了吧,五歲能賣四十斤鹽,這都八歲了,能給個六十斤鹽呢!”

    六十斤鹽,按此時價格來說,也是快一兩銀子了,九歲的孩子,便是賣給菜人市,想必錢也不太多的,這價格不算低。小妹怕得直撲到狗栓懷里,低聲祈求,“哥,別賣俺,別賣俺,俺給老張家做童養媳去,俺給他們家麻子做童養媳去。”

    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你們還能來看看俺,賣了俺,這輩子就見不著了!”

    狗栓心里就像是有一萬把刀在沒頭沒腦的亂扎,只是他感覺不到疼,他咬著牙把妹妹攬在懷里,望著牙婆不說話,那牙婆訕訕然一笑,後退了幾步,“真不是騙你們,你便去問痘大人,我們是——”

    她左右看了看,似乎很忌諱,不敢把那話說出口,只壓低了聲音說,“都是教里的!敬拜的都是無生老母在世身——�砥s閼饉送蓿 μ歡 螅【窗蕕畝際橇閆腥 br />
    她不說教還好,一說什麼教,什麼會,什麼無生老母,狗栓心底越發警惕發虛,因這是李老爺常和佃戶們大罵的魔教,說是凡是敬拜無生老母,凡是白蓮教的,那都是惡貫滿盈!該天罰天殺的東西!別說狗栓,連狗剩和小妹,在田間沒少听長輩拿白蓮教的事情來嚇唬他們,也都是唬得躲藏不迭。

    那女子無法,只得放他們去了,又威嚇他們,不許將兩人的對話泄露出去,這個狗栓倒是連聲答應,一行人狼狽逃竄去了城門那里,出去時瞟了一眼,似乎看到二柱子排在種痘隊尾,只來不及多看便出城去了。

    既然小妹自家願去做童養媳,那也就免得狗栓的掙扎了——把小妹送到海州去,對這個佃戶家庭是極大的挑戰,不但要準備去海州的吃食,而且還要提防著到處亂跑,可能會引起老爺不快,認為狗栓‘不穩重’,來年不把田佃給她了。而小妹的考慮也是有理的,去做童養媳,兄弟們還能偶爾去探望,若是賣給人牙子,那……那……

    和城里居民,對于菜人市的猜測不同,菜人市在農戶的生活中,是如影隨形的,它仿佛海上仙山,虛無縹緲,但又確確實實地存在于每個饑荒的年份。農戶們或者沒有自家去過,但一定听過菜人市的傳說,而且對于一些家底兒貧困,卻並不瘦弱反而紅光滿面的人,也會有人夜里去看他們的眼楮——傳說吃過人的人,夜里眼楮會閃和狼一樣的光。

    在狗栓對妹妹未來的設想中,做童養媳不是最理想,但至少要比餓死或者賣去菜人市要強得多。于是他回村後就去請二堂叔說項——他有熱孝,不好登老爺的家門。

    二堂叔拍胸脯,“包在我身上!小妹俊俏得很,人又機靈,張家必看得上的!”

    誰知道兩三天後,卻帶來了壞消息︰張家前些日子已經收了個童養媳,也和狗栓家差不多的情況,家里人天花死得差不多了,小女兒無法養活,舍給張家做童養媳,還能有一口飯吃。

    “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老爺?”二堂叔對此事的結果有自己的看法,低聲問,“老爺說起你,臉上顏色不好!說你心野,常往城里跑,越大越不听話了!我賠了許多好話,老爺這才沒說今年的田該怎麼佃!”

    狗栓心底發冷,也是有了猜測︰看來老爺是知道自家偷偷去種痘了。

    正要搪塞二堂叔,又要再設法給小妹安排去處︰今年到現在只下了一場雨,只怕收成又是不好,到六月里再沒個收成,一家人就真要餓死了!庫房里的糧食已越來越少,吃稀粥都夠不到那時候——

    最近農閑,他本來吃得也不多,把褲腰帶勒緊騙肚子,種痘後雖然沒發燒,但這幾日也感覺比往日更虛,此時一著急,一陣一陣發暈,感覺腦子跟不上趟,站在地上晃了兩下,定了定神正要說話,便听到外頭一陣騷亂,兩人走出院子里一看,不少人都從村里老爺家方向飛奔過來,當是去幫著修屋子的佃戶,嘴里都在驚呼,“痘神娘娘保佑!起疫了!快關門!”

    “起疫了!又起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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