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傷鶴芙蓉(三)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她�本章︰4 傷鶴芙蓉(三)

    雪後的第二天,海子里一片雪亮。

    看守的人遮著眼楮打開倉門,里面早已憋得難受的閹人們紛紛擠了出來。

    看守一個哈欠還沒打完就被這些人急吼吼地推搡到雪里,鼻子也磕出了血。他撲騰著坐起來,壓著鼻孔罵道︰“他媽的,個個都趕著投胎。”說完正要爬起來,手卻被雪地里的東西膈了一下,他忍著雪光撿起來一看,見竟然是一塊芙蓉玉墜。

    “喲。這些個窮哭了的,還藏私家當兒啊……”

    說完又趕忙捂住嘴巴,佝著背四下查看。趁周圍正亂沒人瞧見,趕緊把玉墜往懷里藏。

    誰知這還沒藏好,忽听背後有人問道︰“蹲著做什麼?”

    “啊?沒做什麼……”

    問話的人是李善手底下的少監,見他鬼祟,毫不客氣地從背後踢了他兩腳,仰了仰下巴,“趕緊起來去把人帶出來,今兒一早司禮監的人要過來。”

    看守忙站起來,胡亂拍了拍身上的雪,湊近問那少監問道︰“這會兒就要帶過去啊,那張大胡子回海子里來了嗎?”

    少監掩著口鼻朝後閃了一步,“真是毛躁得很,給離遠些。”

    看守抹了把臉,垂手站得遠了些。

    等他站好了,那少監才放下手,慢條斯理地答應他將才的問題︰“听說昨晚讓李爺從外頭廟子里抓回來了,連夜給醒了酒。”

    看守听完,高興地“鎭”了一聲,“行勒,我這就把人給帶出來,交了這差事,我們今兒晚上也好過個大年。”

    說完正要往里面走,又被背後叫住。

    “回來。你那袖子里藏的什麼東西。”

    “喲,這……”

    “拿來。”

    看守看著少監攤出來的手,眼下沒了辦法,只得把那塊芙蓉玉捧上去,賠笑道︰“小的是撿來的。”

    少監將玉攤在手里細看,晃眼見他還站在面前,低聲喝斥道︰“還站著干什麼,帶人去啊。”

    看守見他趕人,便知道是要白孝敬了。心里雖然不痛快,面上卻也只能悻悻地答應著,回頭嘟嘟囔囔地提人去了。

    到底被人搶了東西,心情不好,此時對鄧瑛就更沒好脾氣。

    鄧瑛為了受腐刑已經被禁了三日的水米,雖然走不快,卻在盡力地維行走時的儀態。

    看守看得不耐煩,便在後面搡了他一把,喝他道︰“快點吧,還嫌晦氣少麼?”

    他說完把手攏在袖子里,罵罵咧咧,“都說你在海子里活不了多久就要自盡,你到是死啊。還愣是活了半個多月,刑部和司禮監每日抓著我們過問,也不知道是想你死還是想你活,今天你有結果了,就走快些吧,拖再久,不還是要遭那罪的嗎?難不成你現在怕了想跑啊?省省吧。”

    他此時說話格外地難听。

    鄧瑛低著頭。沉默地受下了他說的每一個字,再抬頭時,已經走到了刑室門口。

    南海子本來是沒有刑室的,留個鄧瑛的這間其實是一間掛著棉帳的廡房。

    這會兒里面正燒著炭火,點著燈,朝南坐了兩個刑部的人並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鄭月嘉,門外還站著是四個身著玄袍的錦衣衛。

    看守知道自己的差事在這幾位爺跟前就到頭了,小心地把人交出去之後,頭也不敢抬地走了。

    鄧瑛獨自走進刑室,里面的人正在交談,見他進來也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刻意地停下。

    “楊倫楊侍郎一早也來海子了?”

    鄭月嘉點頭“嗯”了一聲,“楊家還在找他們家三姑娘。”

    “這都失蹤半個多月了,他家的三姑娘,出了名的美,這要找到死人也許還能是堆清白的白骨,找到活人,嘖……能是個啥呀。”

    鄭月嘉是宦官,對這些事顯然沒什麼獵奇心。

    他沖著說話的人點了點頭,抬頭看向鄧瑛,示意人關上門窗,將手從手爐上收了回來,搭于膝蓋上,順勢頂直了脊背,提了些聲音對他說道︰“陛下的恩典你已經知道了吧。”

    “是。”

    下立之人平和地回應。

    鄭月嘉不是第一次跟鄧瑛打交道,雖然知道他之前為人處事就有很好的涵養,但不曾想到在如今這個境況下相見,他仍然能照舊維持禮儀。

    “好。”

    情緒不能給得太多,多了就都是話柄。鄭月嘉只應了一個字,便不再看他,抬手示意身旁的人,“去,把刑具給他卸了。”

    趁著空檔兒,又繼續和刑部的官員交談。

    “所以大人今日過來的時候,遇見楊大人了?”

    “哦,是。我們是跟著他一道進的海子,他帶著人去的西坡,不過我看也找不到什麼,今年海子沒收成,西坡那里更是連根草也不長。”

    鄭月嘉笑笑,“楊大人是很心疼他那個小妹的。”

    “可不是,我看張家都放棄了,就他還在找。不僅找,還維護他妹子得很,我今兒多嘴說了一句,讓他去問問那些有成年男人的海戶,看有沒有什麼消息。鄭公公猜怎的,要不是有人拉著,我看他都要上來跟我們動手了。”

    鄭月嘉不接他的話,哂道︰“大人也不積口德。”

    那人笑道︰“我也就和您說說,這不是知道您上面那位老祖宗一直和楊倫不對付嘛,他這些從六科里出來的人,天天地罵部堂,罵司衙,罵司禮監和二十四局。何必呢,這年頭,朝廷上哪個人是容易的,他楊倫口舌造的孽,報不到他身上,可不得報到他家里?”

    鄭月嘉笑而不語,抬頭看向鄧瑛,他正抬手配合替他開解刑具的人。

    鐐銬和鐵鏈被稀里嘩啦地解了下來,堆在他腳邊。

    刑部的官員自覺將才說得有點過,看這邊的差事完了,便撐了把膝蓋站起身,“成了,鄭公公,從今日起,這個人我們刑部就不過問了,徹底交給你們司禮監了。”

    鄭月嘉也站了起來,“勞駕了。”

    刑部官員看了一眼衣著單薄的鄧瑛,忽然感慨,“哎,今年年生是真的不好,年初殺人,年尾也殺人,眼見著鄧黨那一窩子的人就都死了。”

    說完搖搖頭,帶著人走了出去。

    鄭月嘉等那人走出去後,才背手走向鄧瑛。

    鄧瑛沉默抬起頭,目光沒什麼變化,只是人比上一次見的時候瘦了一大圈。

    鄭月嘉忍不住嘆了口氣,伸手輕輕地拍了拍鄧瑛的肩膀。

    “身子還好嗎?

    “還好。”

    “好便好。”

    他說完收回手,正了正聲音。

    “老祖宗的意思是讓你進內書堂,雖然你是宦官,但仍然和楊倫那些人一樣,做咱們內書堂講學,得空的時候,給內書堂的那些子孫說說詩文,若能看到好些的嫩苗子,在工易兩學上給一些提點。再有就是皇城三大殿的事,那里的修築工程仍然以你為主,工部會指派一個司官協同你,當然,這得等你身子好了以後。”

    “是。”

    鄧瑛應得平靜。

    鄭月嘉見他沒有多話的意思,也跟著沉默了,半晌過後忽然問道︰“沒有什麼話要說了嗎?李善做不了的主,我可以做。”

    鄧瑛抬起頭,開口卻說了一件讓鄭月嘉意外的事。

    “請替鄧瑛跟楊倫大人說一聲,海子里有一個女子,也許是他家里小妹。”

    鄭月嘉愣了愣,“你怎麼知道?”

    鄧瑛搖頭。

    “鄧瑛戴罪之身,不便細說。”

    鄭月嘉點了點頭,也沒再深問。

    “她人現在在哪兒。”

    “我暫不知,她身上有傷,也許之前墜過坡,這十幾日一直在關押我的倉房外逗留。”

    鄭月嘉皺眉,“那恐怕不對,這半個月,海子外面一直在找她,整個京城鬧得沸沸揚揚,她沒有道理不知道,為何不找李善求助。”

    這也是鄧瑛心中的疑問,若不是在這里听到鄭月嘉和刑部官員的交談,他自己也很難相信,楊倫的妹妹,那個已經許嫁閣臣嫡子的女子,會在自己受刑的前夜說出這輩子為他而活的話。

    鄭月嘉見他不說話,又接著問道︰“你怎麼知道她就是楊倫的妹妹?”

    鄧瑛垂眼,“她身上有兩塊芙蓉玉墜子。”

    楊氏一族崇玉,族人無論男女,皆愛佩玉。

    鄧瑛點到了這一點,鄭月嘉怔了怔,接著嘆了一口氣,“可能還真被你看準了。”

    說著朝外面說了一句︰“讓李善過來找我。”

    說完,抱臂又問鄧瑛,“除了這件事呢,沒有別的話了?”

    “沒有。”

    他聲音很淡,有刻意疏離他的意思,鄭月嘉領了他這份意,點頭道︰

    “行,那我走了。”

    話冷了,意思也就淡了。

    鄭月嘉走後,廡房的門戶被嚴實地鎖死,里面留了個不太燒得暖的碳火爐子。火星子零零散散地跳到鄧瑛的腳邊,鄧瑛蹲下身,靠著火爐慢慢地脫下自己的鞋襪,安靜地坐了很久。

    張胡子還沒有來,也不知道是不是鄭月嘉的安排,想要再多給他些時間。

    如果是,那真的有些多此一舉。

    炭火逐漸燒完了。

    鄧瑛終于站起來,轉身半跪在木方榻上,用手指掀開一點點的窗紙。

    他也沒有別的目的,就想在此時看一眼外面的人或者物。

    以前他沒有起心倚靠過任何人,包括父兄和摯友,但此時卻莫名地想要肢體的接觸,隔著囚衣也好,如果可以,那個與他相觸的人,最好身上要比他溫暖那麼一點。

    此時外面有人嗎?

    倒是有。

    楊婉就捏著小冊子坐在刑房後面的石頭台階上。

    屋檐上在融雪,偶爾一兩仸落下來砸在她腳邊。

    要說受驚倒不至于,但看著也冷。她不自覺地抱緊雙腿,把下巴放在膝蓋上,沉默地摳著小冊子的邊角,眼皮很沉,卻沒有睡意。

    昨晚她睡在鄧瑛面前,睡得也並不好。

    大半夜的時候醒了,睜開眼發現鄧瑛抬頭望著窗上的雪影,好像一直沒睡。

    夜里無光,但他眼楮里有一泓粼粼泛光的泉。哪怕他自己穿得很單薄,身子看起來冷得發僵,可那份在受刑前夜,仍然能安坐于牆角的平靜,卻令楊婉覺得有些溫暖。

    入人世,雖重傷而不嫉。

    鄧瑛的這種人性,在二十一世紀能治愈很多人大半個人生。

    以前為了知道鄧瑛受刑前後的事,楊婉之前幾乎翻遍了國內的幾座圖書館,也沒有找到靠譜的相關文獻。但卻有很多亂七八糟的資料散落在晚明和清朝的文人私集中。

    比如清朝的一個不那麼正經的文人,就在他自己的私集里杜撰過這麼一段。

    他說鄧瑛受刑後把自己的“寶貝”藏在一只小陶罐里,一直帶在身上,後來他做了東廠提督,在城里置辦了大宅,就把陶罐埋在外宅正堂前的一顆榆樹根下,命人每日給酒壇澆水,據說,這叫“種根兒”。種根的時候心虔誠,沒準兒躲過內宮刷茬,那底下還能長出來。可惜後來,鄧瑛獲罪受死,激憤的東林黨青年把那酒壇子挖了出來砸開,掏出里面的腐物燒成了炭。

    楊婉看到這里,就果斷棄掉了那個清朝文人所有的資料。

    做歷史研究,別說立場,最好連性格都不要有。

    那人是有多扭曲才能編出鄧瑛“種根兒”這種沒腦子的事。

    楊婉扒鄧瑛扒到最後,是完全不能接受任何明史研究者,出于任何目的,對鄧瑛進行人身羞辱的。而最能夠對抗這些亂七八糟的記述的東西,莫過于真正的一手資料。

    有什麼比身在當時,親眼所見更直接的資料了呢?

    楊婉心里什麼都明白,但怎麼說呢?

    文獻里的那個人是死人,和活人之間沒有邊界。他們沒有隱私,已經熄滅了的人生就是拿給後人來窺探的。但是活在楊婉眼前的這個鄧瑛不一樣。

    他不是燒不起來的炭火堆,不需要復燃。

    楊婉覺得,至少在這個時空里,他除了是自己的研究對象之外,他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他們是平等的。

    算了。

    她最終決定不要這個一手資料,不去听他喉嚨里的那一聲慘叫。

    她站起來拍掉頭發上的雪沫子,但仍然有點不甘心,回頭又朝布滿黑苔的牆壁看了一眼。

    算了。

    她又把這兩個字默念了一遍。

    等他好一點了再說吧,反正這一趴……也不是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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