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毅，你……”</br>洪玉瑩咬緊銀牙，大大的眼楮里積滿淚水，無比傷心的看著李毅。</br>李毅長長嘆了口氣，對著她微微抱拳，拉著史可法直接離開。</br>望著李毅離去的背影，洪玉瑩心中憤怒到了極點。</br>她回頭看著精心準備的飯盒，突然尖叫一聲，撲上去將飯盒全都摔在地上。</br>不一會地上到處都是灑落的菜肴。</br>一群隨從戰戰兢兢的站在旁邊，連動都不敢動。</br>要知道，這些菜肴可都是小姐親手做的，本想給李大人品嘗，沒想到竟是這個結果。</br>前院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洪承疇的耳朵里。</br>听到自己的寶貝女兒給李毅做了飯食，竟被辜負，他心中惱怒的同時，也皺起了眉頭。</br>玉瑩對李毅有情義，他是知道的。</br>之前李毅只是個小小巡檢，如今成為大明最年輕有為的武官，又被皇上贊為冠軍侯。</br>今後世道混亂，李毅前途不可言喻，倒也算是個不錯的助力。</br>不過他心里覺得李毅鋒芒太露，得罪人太多，更重要的是想法異于常人。</br>雖說有可能拜將封侯，但也有可能抄家滅族，自己絕對不能被他連累。</br>心中思量如此，洪承疇還是站起身去了女兒的房間。</br>他雖然有三子，但老來得女，對這個女兒自然寶貝的不行。</br>眼下女兒受氣，他心中也跟著心疼，立刻化身女兒奴，前去安撫。</br>另一邊，李毅和史可法出了宅院，找了個酒樓落座。</br>“李毅，玉瑩雖然刁蠻了些，可心性不壞。你不要怪她。”</br>李毅無奈笑道︰“我明白。”</br>“如今朝廷既然決斷，接下來官府定然開始插手饑民事務，我們該怎麼辦？”</br>李毅緩緩道︰“撤銷賑災官署，我們就無權管理饑民事務，除非官府答應。”</br>史可法臉色死灰道︰“他們早就嫌我們礙手礙腳，又如何會答應我們繼續管理饑民事務。”</br>“但我們還有一個辦法。”</br>史可法精神一振，“什麼辦法？”</br>“既然他們不答應，我們可以逼他們答應，但這件事要靠你。”</br>史可法急不可耐道︰“只要能救濟饑民，讓我做什麼都行。你快說說，到底是什麼辦法。”</br>“官府想要插手饑民事務，無非是想奪權，但也想侵佔賑災錢糧，配合大戶買賣人口，這些都是國法所不容的。”</br>李毅沉聲道︰“如今劉忠州被治罪，延綏御史就空出來一人。要是你能走動關系，成為御史，就有監察百官的權利，這樣一來，這些官府就不敢輕取妄動。”</br>听到李毅這個辦法，史可法拍腿叫好。</br>他听說楊鶴心意已決，本就認為再無辦法，沒想到柳暗花明，李毅竟然想出這樣一招妙棋。</br>“我恩師在朝中有些遺澤，家中有世叔擔任要職，我這就親自去往京師，運作此事。”</br>“不過要辦成此事，怕是要兩三個月，如今詔令已下，中間這段時間，需要你撐著。”</br>李毅眼神凝重道︰“你放心。我會帶領農會繼續組織饑民，對抗官府的欺壓剝削，決不能讓他們將賑災局面毀于一旦。”</br>“可是這樣一來，他們定然會想盡辦法對付你。你剛升官就公然對抗朝廷，很可能會成為眾矢之的，被朝廷問責，會罷官治罪的。”</br>李毅輕笑道︰“眾矢之的又如何，罷官治罪又如何，若是百姓能安居樂業，這官不做也罷。”</br>史可法抬起頭怔怔的望著李毅，眼中滿是欽佩和擔憂。</br>想到了對策，史可法不做停留，直接帶著隨從去往京師。</br>李毅送他出城。</br>如今史可法去京師，楊鶴不許他干預此事，李毅要是公然對抗朝廷，整個延綏沒有一個人會幫他。</br>接下來這兩三個月，到底會如何，李毅自己心里也沒底。</br>李毅返回軍營，卻見到了王左掛。</br>王左掛見李毅回來，急忙走了過來。</br>“苗美被殺了。”</br>听到苗美被殺，李毅愣在原地。</br>當初他故意放開缺口，用箭矢提醒苗美突圍，本以為他能逃出生天，沒想到最後還是死了。</br>“是何人殺的苗美？”</br>王左掛臉色陰沉道︰“小紅狼。”</br>“是他。”</br>李毅沒想到居然是降寇小紅狼殺的苗美。</br>要知道他們同屬于王左掛麾下，不說感情深厚，但也交情不淺，怎麼會兄弟相殘。</br>王左掛壓抑著怒火道︰“小紅狼設計接近苗美，騙取他的信任，後來趁其不備殺了苗美，將苗美手下全都殺死，人頭全都獻給了洪承疇。”</br>“如今延綏賊寇被清剿一空，洪承疇讓人將人頭全都掛在城頭，誰都知道是在震懾我們，好多兄弟都被嚇破了膽。”</br>“那大帥怎麼想的？”</br>王左掛左右看了看，低聲道︰“苗美的死讓我徹底醒悟，朝廷招安我們就是想讓我們自相殘殺，再加上官府對弟兄們的欺凌勒索，好些人想走。”</br>想走？</br>李毅望著王左掛，他知道王左掛的意思是打算再次造反。</br>“既然大帥知道洪承疇不放心你們，必定注意著你們的動向，貿然造反怕是會死傷慘重。”</br>王左掛低頭不語，他最為擔心的也正是這件事。</br>“李毅，你才識過人，你覺得我們應該如何？”</br>李毅想了想道︰“既然大帥信任我，就暫且等待半個月。半個月後北方形勢也許會有大變，到時候也許就是大帥離去最好的機會。”</br>“半個月後？”</br>王左掛驚疑不定的望著李毅，不明白他為什麼確定這個時間。</br>兩人又聊了一會，王左掛告辭離去。</br>等他回到自家軍營，一幫降寇紛紛前來詢問。</br>“大帥，這李毅到底可不可信？萬一他為了立功，出賣咱們可怎麼辦？”</br>王左掛搖搖頭道︰“咱們動向根本瞞不住太多人，李毅是少數能幫咱們的人，這個時候只能選擇相信他。”</br>“可這半個月的時間，能發生什麼大事？李毅又不能未卜先知，別是在誆騙咱們。”</br>“狗日的，你有什麼可騙的？李大人仁義守信，他既然這麼說，定然是有緣由。”老五在一旁喝罵道。</br>王左掛抬手壓住議論紛紛的手下，肅然道︰“不管怎麼樣，咱們既然決定要走，就只能信任李毅。半個月咱們等得起，你們約束好手下，全都給老子閉上嘴，要是走漏了風聲，全都別想有好下場。”</br>一眾降寇頭目皆是點頭應下。</br>苗美被殺，王左掛等降寇被安置在綏德，這次招撫也算是告一段落。</br>不過洪承疇並沒有離開綏德，接下來整編降寇，安置老弱都需要他來做，這是關乎朝廷大計的事情，洪承疇不會放過這個立功的好機會。</br>碎金軍右司也被責令駐守綏德，防備誰，顯而易見。</br>李毅卻可以自由活動，打算處理饑民的事務。</br>正當他準備去往延安府，先行處理那里的饑民事務時，一個少年隊的人趕來遞送書信。</br>李毅拆開書信一看，臉色無比鐵青。</br>他沒有想到，延安官府的動作這麼快，居然直接派遣官吏進駐饑民營地。</br>事情緊急，李毅只能快馬加鞭趕去延安府處理這件事。</br>好在李過傳遞消息及時，李毅帶著三匹馬，日夜趕路，終于在第二天到了延安府的饑民營地。</br>延安府外，人山人海的饑民擁擠在一起，舉著農具和數十名官吏對峙。</br>典史官心驚膽戰的大聲呵斥，可是這些饑民根本不信任官府，誓死不願離開饑民營地。</br>李過神情嚴肅的站在最前面，身邊的農會管事簇擁著他。</br>朝廷裁撤了賑災官署，饑民將會由各府縣分開安置的消息傳到饑民營地之後，立刻掀起了軒然大波。</br>饑民中許多人流離失所了兩年，這些艱苦的歲月中，他們數次走投無路求助官府，可是換來的是愚弄和驅趕。</br>在官府和大戶的聯合下，本就一無所有的他們，被逼的賤賣田地，賣兒賣女，活的像是行尸走肉。</br>只有今年賑災官署接管賑災事務後，才活的有個人樣。</br>他們沒有一個人願意再回到過去毫無尊嚴的日子。</br>于是饑民們在農會的組織下，紛紛抵制官府入駐饑民營地，絕不願意離開這里。</br>典史大聲呵斥，想要威脅饑民停止鬧事。</br>但是眼看著越來越多的饑民圍過來，足足有上萬人，他的臉色也越來越蒼白，唯恐一個不好發生暴動，丟了性命。</br>他只能讓官吏想辦法維持秩序，自己連忙跑到後面的棚子中。</br>在一幫官吏的簇擁下，延安知府王薄均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只是听著遠處的嘈雜怒罵聲，眉頭緊緊皺在一起。</br>“府尊，這幫刁民根本不听勸，一定要跟官府作對。”典史躬身小心翼翼道。</br>王薄均睜開眼楮，語氣陰沉道︰“刁民難成大氣，敢如此大膽，都是農會的人在其中慫恿。”</br>一旁的附郭縣令開口道︰“既如此，那就抓了農會的人，這樣饑民自然不攻自破。”</br>典史連忙阻止道︰“縣尊，數萬饑民鬧事，此事若是動手抓人，怕是會釀成民亂。”</br>知縣輕笑道︰“膽小怕事。之前府尊大人不就抓了農會之人，不也沒生事端。”</br>王薄均搖搖頭道︰“今時不同往日。當初農會在饑民中立足未穩，如今饑民對農會言听計從，許多都加入了農會。”</br>“可笑，我們這幫官員，竟然奈何不了一群刁民嗎？”知縣不悅道。</br>一旁的延安衛指揮使張勇走上前躬身道︰“王府尊，既如此，還是讓我們上吧。刁民作亂，企圖從賊，殺再多也無人在乎，正好讓這幫刁民長長記性。”</br>一旁的文官紛紛沉默不語。</br>他們是親民官，殺傷百姓會影響考績，但接受饑民會增加權柄，他們心中猶豫不決。</br>王薄均沉默片刻，點頭道︰“農會宣講天下大同，蠱惑人心，煽動造反，可上報謀逆。延安衛當抓捕這些奸賊，勿要讓一人走脫。”</br>張勇臉色大喜。</br>大軍出動，血流成河，他卻可從其中獲取大量財富，還可立功受賞，更進一步。</br>王薄均作為知府發話，就說明文官達成了共識。</br>張勇再無掣肘，立刻召集武官商議，派遣官兵鎮壓饑民。</br>千余官兵在武官的率領下列陣前行，旗幟飄揚，兵器在陽光下閃著寒光，如同擇人而噬的猛獸攜著恐怖的氣勢，緩緩的向著饑民營地而來。</br>萬余饑民在農會的率領下與之對峙。</br>相比于嚴陣以待，全副武裝的官兵。</br>饑民皆是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一個個面黃肌瘦的死死盯著官兵，瘦骨嶙峋的胸膛高高挺起，仿佛能听到心髒跳動的鼓聲。</br>秋風吹拂，已經帶了一絲涼意。</br>但是在激化的矛盾中，兩方所有人都是熱血沸騰，潮熱的氣息籠罩著所有人。</br>張勇身穿精良山紋甲，騎在高頭大馬上在陣前奔馳。</br>披風飄拂，他眼神滿是暴虐，高高舉起了手臂。</br>前陣弓手紛紛張弓搭箭，長槍如林閃爍著點點寒光，抽出刀刃的聲響伴隨著鼓聲，如同催命的死氣，攜帶著凌厲的殺意，讓對面手握農具的饑民各個臉色蒼白。</br>“朝廷有令，饑民各歸原籍，由官府收容。爾等對抗官府，企圖鬧事，罪不容赦，再不繳械投降，殺無赦。”</br>“殺無赦。”</br>“殺無赦。”</br>千余官兵齊齊高舉兵器，放聲大吼。</br>排山倒海般的氣勢壓得許多饑民喘不過來氣，一個個滿臉驚恐，許多人承受不住，不自覺的向後退去。</br>李過看著身邊忍不住發抖的管事們，手臂微微顫抖。</br>他明白，在全副武裝的軍隊面前，饑民人數太多也不會是對手。</br>可是饑民營地是農會的心血，是無數饑民能活下去的家園，他們不能退。</br>在無數恐懼的眼神中，李過爬上一輛架子車，望著密密麻麻的饑民。</br>這里面有大量的老弱婦孺，也有不少青壯男子。</br>此刻這些人全都滿臉恐懼的站在原地，他們之所以沒有逃走，是因為已經無路可逃。</br>李過高舉雙手，神情激昂的大喊道︰“鄉親們，咱們挖草根啃樹皮，忍饑挨餓無比屈辱才活到現在。為了活下去，我們失去了朝夕相處的親人，被奪走了賴以生存的田地，剩下的只有絕望，只有死。</br>現在咱們好不容易建立家園，能夠吃飽肚子，活的像個人，難道能眼睜睜的看著官府將這一切都毀掉嗎？”</br>“不能。”</br>李過的話點燃了數萬饑民心底的怒火。</br>經過這段時間農會的宣傳，他們明白自己流離失所，並非只是天災兵禍，最主要的是官紳大戶無休止的剝削壓迫。</br>他們不信任這樣的官府，不再想被官紳大戶繼續欺壓，他們要反抗，要作為一個人，堂堂正正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