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闢珠

6 第 6 章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卡 本章︰6 第 6 章

    萬壽公主搖搖晃晃站起身來,紅著眼圈顫聲說︰“你不肯送,我自己走回長安去。”

    十三郎想要上前攙扶,被韋訓按住了。

    此事當真棘手。按理說,皇帝愛女起死回生,得回宮中,自然皆大歡喜。但她生前死後疑竇叢生,又讓人覺得這並非一起意外。種種事實已經如實告知,公主心中有數,韋訓自然也沒有理由攔她。

    外袍已經沾染墓土,公主只穿著貼身的齊胸襦裙便上路了。

    俗話說處處有路透長安,方向倒是不難尋找,出了翠微寺山門沒走多久便是通往城里的官道。只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不帶侍衛奴婢獨自外出,自是茫然失措,而腳上瓖金嵌玉的翹頭絲履是禮服配套的壽鞋,並不合腳,走了不到三里路就疼痛難耐,一瘸一拐。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三十里路,騎在她心愛的玉蹄烏騅馬背上轉瞬就到;若是坐著香車,慢慢欣賞路上繁花,也是十分愜意。然而靠自己的雙腿走起來,卻那麼遠,那麼長。

    疼痛還算不得什麼,迷霧中隱藏的真相才更讓她郁結。為何阿耶這般對她?她的死那麼奇詭,他為何不追究真凶,只是厚葬了之?還有那張鎮魂的頭……公主驚恐莫名,不敢細想,抹了抹淚,強迫自己低頭趕路。

    韋訓和十三郎遠遠跟著,見她坐在路邊把鞋脫了,只穿著羅襪繼續行走。路人見這美貌少女失魂落魄赤足趕路,無不驚奇側目。

    十三郎小聲嘀咕︰“這公主倒挺倔。”

    韋訓沒有吱聲。

    十三郎又問︰“這一趟還是沒找到那物事,師兄你要怎麼辦?”

    韋訓嘆了口氣,下頜一抬,指了指前面的少女︰“還能怎麼辦,運氣好領賞,運氣不好等死唄。”

    十三郎黯然神傷,垂下頭說︰“也未必就死。”

    “現在去投奔老二他們還來得及,七郎那伙也行,跟著我沒有前途的。”

    孩子搖了搖頭︰“起碼大師兄不打人。”他頓了頓,又自言自語道︰“大師兄是為了趕著救人,才錯過找東西,這是行善積德的大好事,按理說不該金盆洗手。”

    韋訓並不贊同,搖搖頭道︰“花言巧語。”

    十三郎問︰“既不為錢財,人也救活了,那你還跟著干什麼?”

    韋訓嘆道︰“哎,好奇心害死貓,你知道我放不下這種怪事,如果不追個水落石出,就心癢難搔。”

    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兩個人一路尾隨萬壽公主,來到了長安城外西南的安化門前。一群群將要進城的人,正在城門前排隊等待核驗身份。趕考的舉子、游歷的士人、挑擔的販夫、游方僧道、奴婢雜役等等數不勝數。拉著貨車的牛馬和胡商的駱駝擠做一團,發出陣陣牲畜臭味。

    十三郎突然想起一件要事︰“公主她有公驗嗎?”

    韋訓想了想說︰“起碼身上沒帶。”

    孩子斜了韋訓一眼,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

    他這位大師兄向來對男女之事不開竅,把公主帶回翠微寺救治,或抱或摟,掐穴捋脈,韋訓既不避諱也不害羞,磊落坦蕩,只當她是件物事。明明她長得挺美……

    此時站在人群中的萬壽公主手足無措。往日她出入城門,侍衛們早已驅趕閑雜人等,淨街清道以待,她在婢女、內侍簇擁下騎著馬長驅直入,根本不用停下。

    門吏一一勘驗每個人攜帶的公驗過所,當輪到萬壽公主時,他立刻起了疑,盯著她上下查看。

    這少女素面朝天不著粉黛,杏眼桃腮,甚是明媚可愛。但是雲鬢散亂,沒有穿鞋,一雙羅襪沾滿泥巴,身上的衣料倒看得出極好,只是既不合體,又布滿塵土褶皺。

    是逃奴?還是拐子拐帶的良家少女?

    門吏當下請她出列,單獨盤問︰“這位小娘子從何處來?姓甚名誰?為何孤身一人?”

    萬壽公主磕磕絆絆答道︰“我是、是宮里人,名叫珠兒。”

    “可有公驗在身?”

    “不小心丟了……”

    “是宮里人,祖籍何地,何時入宮?在哪位貴人身邊服侍?跟誰出的城?又怎麼一個人回來?”

    萬壽公主本來編了一套謊言,然而她長居深宮不諳世事,安化門的門吏當了多少年的差,一雙眼楮都練成精了,一眼就看出這少女破綻重重,三言兩句就把她逼到左支右絀。

    見她答不上來,便以為是哪家顯貴的美貌逃奴,門吏冷笑一聲,揚聲叫來幾名金吾衛,請他們把這女子收監,帶去縣衙受審。

    公主本想低頭服軟,等進了縣衙,想辦法面見京兆尹再作打算。哪知幾個穿圓領袍服的大漢伸臂就抓她身體,夏季衣衫的料子輕薄柔軟,盡顯玲瓏曲線,一只毛手在她胸脯上捏了一捏,那人還嘻皮涎臉地說︰“小娘子身上真香啊!”

    萬壽公主自出娘胎,一聲重話都沒听過,哪里受的這等上下其手的侮辱,登時氣得渾身發抖,失聲叫嚷︰

    “莫要踫我!你們可知我是誰!”

    “是誰?你倒是說呀?”

    “我是公主的人!不許踫我!”

    門吏與金吾衛相視無言,各自念頭飛轉。誰都不想惹事,但誰也不敢放任這無名女子在城門口胡言亂語,一名金吾衛上去就捂住她的嘴,橫著拖倒在地。

    公主拼命掙扎,發髻徹底散了,又被重重踢了一腳,她就地便滾,想要逃離這幾人,誰知好巧不巧,滾到牲口扎堆的地方,沾染了一身馬糞牛屎。這下誰也不想踫她了。

    此時圍觀者眾,韋訓看著時機恰好,走上前去,堆著笑不斷躬身施禮︰“這是我主人家的小娘子,腦子不太好,今日家人不查被她逃出去,在這里胡言亂語,攪擾各位軍爺勾當,還望海涵。”

    接著湊近門吏,故作神秘地低聲說︰“被人退婚,這才發了瘋。”

    此時上至朝堂下到乞丐人人都梳發髻,散發披肩的不是戴罪之身,就是瘋癲痴人。

    門吏皺著眉頭看那女子,只見她披頭散發,滿身污穢,神志確實不怎麼清醒的樣子,原來是個瘋婆子。雖然很想打听一下到底是哪家的女兒,但是城南多是當朝權貴的別墅莊園,當眾查問,得罪哪一家都是吃不了兜著走。

    當即厲聲喝道︰“快領回去!好生關在家里,不要再放出來了!”

    依照當朝律令, 愚瘋癲之輩就算犯了罪送去見官,也可從輕發落,況且誰也不想踫她,既然有家僕來領,自然樂得清靜。

    韋訓把狼狽不堪的少女拉扯起來,原路返回翠微寺。

    回程路上,少女一言不發,腳步虛浮,好似魂魄離體,但竟然不哭。

    十三郎以肘戳韋訓,小聲問︰“沒有領到賞,也沒被砍頭,我們拿她怎麼辦?”

    韋訓搖搖頭,默不作聲。

    回到翠微寺已近黃昏,天邊雲蒸霞蔚,紅光四射,如鮮血一般由西燒到東,是一片讓人不安的火燒雲。走進山門,十三郎伸了個懶腰,低聲抱怨道︰“在路上奔波了一整天,一文錢沒有拿到,倒像是故意趕去城門挨一頓打似的。”

    萬壽公主一身污穢已經風干了,走過放生池邊,她特意探頭看了一看,見里面荒草蕪棵,池水早就干涸了。

    忽听她一聲令下︰“汲水來!”

    聲音不高,卻自有一股常居人上的威嚴氣勢。師兄弟二人自然拔腿執行,尋了木桶,去後殿的井中打水。

    公主不去禪房,就直挺挺地跪坐在前庭,幕天席地,和衣盥洗。深井之中的水極冰,此時可沒有侍兒為她燒熱香湯了,公主一瓢接一瓢冰水當頭澆下,激了一身戰栗。

    韋訓冷眼旁觀,見她舉止肅穆,神色哀而不傷,眼神中竟已經存了死志,心道不妙。

    沖淨了一身穢跡,公主朝著御座方向叩頭一拜,便起身去禪房,想尋一條繩子自盡。尋來尋去一無所獲。團花披帛乃細紗所制,輕薄透亮,想來承受不住軀體重量;若用腰帶,那裙子就掉了,可謂極不體面。

    正踟躕,看見韋訓在旁袖手而立,公主揚聲詢問︰“有刀嗎?”

    韋訓點了點頭,從懷中抽出一把槍灰色的匕首,插在公主面前木柱上,映出她蒼白憔悴的面容。

    此時連十三郎都看出她想尋死,急得搔頭抓耳,喊道︰“她要刀,你還真給啊?!”

    韋訓笑道︰“旁人自戕而亡,依律與我二人無關。等她死透,尸首無人認領,我們洗淨血跡尋個買家,做一樁冥婚,換上十幾貫好錢,去城中打酒割肉買飴糖,豈不美哉?”

    十三郎大為震驚,瞪向師兄,卻見他神情狡黠,沖自己眨了眨眼。孩子機靈,立刻明白了師兄意思,順著他的話頭說了下去︰

    “大師兄要少了。未婚貌美的新鮮女尸,在鬼市上怎麼得叫價二十貫,有的是鰥寡孤獨的老頭子搶著要呢。”

    接著絮絮聒聒講了配冥婚的價錢,燒成灰的叫價多少,陳年枯骨叫價多少,老嫗腐尸又是多少,總而言之越新鮮、越年輕就越貴。

    兩個盜墓賊竟然當面議論她死後尸身價格,還說賣掉跟老翁配冥婚雲雲,公主又驚又怒,又氣又怕,百感交集,突然哇得一聲嚎啕大哭起來,眼淚斷線的珠子一樣滾滾而落。

    這一哭驚天動地鳥驚飛,撕心裂肺沖雲霄,把一切的委屈和恐懼都宣泄出來。就算忍辱進得城中,見到京兆尹又能如何?就算京兆尹立刻上報,得以面聖又如何?

    萬壽公主法理上已經死了,而且是在某種天恩期待下的死亡,就算她現在胸膛跳動氣息不絕,但普天之下、率土之濱,所有人都只能當她是個死人。在走去長安的路上,她就隱約想到這一層了,只是太害怕,不敢深入想下去。

    如今當眾受辱,除了自盡以保全天家顏面,還有什麼辦法呢?

    听了一會兒哭聲,韋訓平心靜氣地問︰“我把你帶回人間,公主可曾後悔?”

    公主哭罵道︰“宵小賊子!休想動我尸身的心思!我做鬼也不放過你們!”

    韋訓略微放下心來。尋死之人最怕是意志堅定,一旦能哭能罵,有了宣泄之地,倒不容易著急赴死了。

    哭了好半天,喉嚨嘶啞,女孩對著匕首的反光一照,見自己披頭散發、雙目紅腫、臉頰消瘦,從未如此丑怪過,簡直已經是個鬼了。心想要是會被賣掉尸體,那自己死前一定得把面容劃爛,絕不能讓賊人賣個好價,可這樣又更不體面……

    如此糾結起來,十三郎取來一瓢冷水給她潤喉,她順手接過來就喝光了。

    又小聲嚶嚶哭了一會兒,四周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她抬頭不見那兩個小賊,出門一瞧,卻見師兄弟兩人正蹲在廊下,呼嚕呼嚕美滋滋地吃湯餅。

    不看便罷,一看立刻饑火中燒。

    這時候公主死志稍退,冷靜下來,稍微明白過味兒來了。假若為了求財,韋訓隨便在她地宮中順手摸一件什麼,都足夠他們半生逍遙快活,連她身上帶的首飾都如數奉還,何必還在乎一具尸體呢?說什麼冥婚,不過是東拉西扯,激將之法罷了。

    一旦想通,再看這兩人,立時覺得順眼了不少。

    今日從早到晚來回奔波了六十里路,一粒米也沒有進過,現在幾乎餓得站不住腳。(唐代一里約450米)

    “小子,去給我盛一碗!”

    十三郎應了,趕緊把自己碗里的面片咽下去,統共就這麼兩只碗,不騰出一個空的,就沒有公主用的了。他本來因為大師兄的事對少女怏怏不平,怎知道她似乎天生有種擅長指使人的能力,眼楮一眯,下巴抬起,他還沒有意識到,就自覺去給她跑腿了。

    十三郎用井水仔細洗淨了碗筷,呈上湯餅。

    于是天潢貴冑、金尊玉質、食邑三千、京畿第一佳人的萬壽公主,就這麼散發赤足捧著一只破碗,稀里呼嚕吃著只加了點鹽的清水湯餅,身邊坐著兩個本應拉去狗脊陵棄市的盜墓賊。

    韋訓臉上掛著一副讓人想打他的狡黠笑容︰“餓了吧?”

    女孩面上一紅,擦了擦臉上淚痕︰“哼,我死也要做個飽死鬼。”

    韋訓半是戲謔半是真地贊嘆︰“公主灑脫,有大智慧也!”

    吃飽喝足,萬壽公主只覺渾身酸軟,困倦得什麼也不想,一頭栽倒在榻上,睡到日上三竿。等到自然醒來,只見明媚的日光灑在榻上,再看木柱上插的那柄匕首,忽然就不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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