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皮卡教堂的彩窗玻璃碎了大半,冷風卷著枯葉往長椅底下鑽。兩百多個白人婦女縮在聖壇前,十七歲的艾米麗把臉埋進姐姐的圍裙里,圍裙上有她父親的血——昨晚那個戴金耳環的黑人士兵用刺刀捅穿老人喉嚨時,血就是這麼濺上來的。
“把腿並攏些,姑娘們,”貝爾•沃特林翹著二郎腿坐在懺悔室門口,猩紅睡裙滑到大腿根,“省得凍出病來。”她腳上只剩一只緞面拖鞋,另一只昨晚被抓來時就沒在腳上拖著。
幾個堪薩斯農婦往她身邊擠了擠,像是要把這團火紅的影子當護身符。
門外忽然傳來皮靴踏地的悶響。女人們觸電似的抱成一團,艾米麗的姐姐死死捂住她的嘴。貝爾摸出半截煙頭,就著祭壇蠟燭點上,火星在昏暗里一跳一跳。
門軸吱呀作響,穿藍呢子軍裝的咸豐走了進來,背光站著,影子拖得老長。麟書捧著冊子念︰“十八到三十五歲的二百零七人,三十五往上的四十九人”話音未落,角落傳來嬰兒啼哭。曾克大步過去,拎雞崽似的提起個裹著襁褓的婦人︰“這還有個帶崽的!”
咸豐的目光掃過人群。貝爾吐了個煙圈,睡衣領口滑到肩膀,露出胸口大片的雀斑。她想起昨夜那個黑鬼把她按在旅館臥室地板上時,那如狼似虎的樣子——要不是有個軍官說要把漂亮女人留給大人物先用,她這會兒早就被不知道多少黑鬼蹂躪過了.早知道就不該陪著那個堪薩斯奸商回老家。那個倒霉蛋是從她的被窩里拖出去的,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命?
“就她了!”咸豐突然抬手指過來,不偏不倚就指著正在淡定吸煙的女人。
麟書順著手指方向瞅見貝爾白花花的大腿,喉結動了動。曾克手里的馬鞭啪地抽在長椅上︰“穿紅衣裳的!起來!”
貝爾踢踏著單只拖鞋站起身,煙頭彈在聖水池里滋啦一聲。經過艾米麗身邊時,小姑娘突然抓住她裙擺︰“求您.”貝爾掰開那冰涼的手指,低聲說了句什麼。後來嫁給一個黑人軍官的艾米麗還記得,這個妓女說的是亞特蘭大俚語里最難听的那個詞。
咸豐挑完了女人,沒有在教堂中多呆哪怕一秒鐘就轉身離去。貝爾想跟著一起走,卻被麟書攔住。貝爾看了眼這個又高又壯的中國老頭,眯著眼楮問︰“老人家,您得排隊是那位先生先點的我。”
麟書嗤笑一聲,然後對身邊的曾克道︰“有沒有捆過人?”
曾克點點頭︰“捆過,在奧哈拉老爺家當管家時經常捆。”
麟書一指貝爾︰“把這個賤貨捆上後給總督送去!”
“是,長官!”曾克看了看貝爾•沃特林的體格,又看了眼趙四總督的背影,馬上就明白了麟書的心思.這女人要是在床上向總督大人發難,說不定就把總督大人送去見洪秀全了。
州政府大廈里的州長臥室中的大床吱嘎作響.響了足足一分鐘!
貝爾盯著天花板上搖晃的煤油燈,麻繩勒進手腕的疼倒成了件好事——至少能讓她不笑出聲。這還是她第一次接到那麼輕松的活兒
“你們南方佬的棉花被套倒是軟和,和你的身子差不多.”正躺在床上抽煙的咸豐突然開口,煙灰掉在“梅得因加州”的繡花枕頭套上。貝爾斜眼瞥見床頭櫃上的銀相框,照片里穿條紋西裝的老頭正是昨晚被砍了腦袋的州長。
走廊傳來腳步聲,黑德海的聲音從外面傳了進來︰“總督大人,曾將軍有要緊事情.”
咸豐掐滅煙頭坐起身,瞥了眼身邊的女人,然後就伸手想去取自己的衣服。
貝爾忽然開口︰“喂,你是那些黑人的頭頭吧?”
咸豐的手停在半空,目光又轉向了貝爾.沃特林,“女人,你想說什麼?”
“你很壞!非常,非常壞!”貝爾也不知道哪兒來的膽子,居然指責起了這個“欺負”了她一分鐘的男人。
“唔?”咸豐並沒有生氣,只是眯著三角眼看著貝爾。
“你的那些黑奴手下.”貝爾氣呼呼地道,“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堪薩斯可是個自由州,托皮卡城內的大部分人都是廢奴派!”
咸豐嗤笑了一聲︰“那就對了,我手下的黑人可不是廢奴主義者。”
“什麼?”貝爾瞪著眼楮看著咸豐。
“他們.都是蓄奴主義者!”咸豐笑道,“怎麼?很難理解嗎?”
“這”貝爾掙了掙繩子,麻刺扎進肉里︰“我的妓院里姑娘們人人都做發財夢可她們並不想殺人放火。”她望著咸豐,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一定是你教會那些黑奴干壞事的!”
咸豐哈哈大笑︰“紐約動物園的獅子吃了馴獸師,你說獅子是學了馴獸師的殘忍,還是本性就壞?”
貝爾似乎又有點想通了,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亞特蘭大妓院里有個姑娘曾經被老鴇打得遍體鱗傷,可後來她當了老鴇,打人比誰都狠!”
咸豐大笑起來︰“你這個女人還挺有意思。”
貝爾眨了眨眼楮︰“那你打算怎麼處置我?”
咸豐笑道︰“把你丟給那幫黑鬼糟蹋太可惜”
他從抽屜翻出把裁紙刀,把捆著貝爾的繩子斷成幾截。“往北走,別回亞特蘭大了”他把裁紙刀丟到牆角,又從自己的軍服口袋里拿出一袋黃金丟給貝爾,“去紐約吧,美國的未來在紐約!”
“在紐約?”貝爾吃驚地看著咸豐,“你不是南方的將軍嗎?怎麼”
咸豐擺擺手,用漢語說︰“晚了,晚了”然後他用英語對貝爾說,“去紐約唐人街買個鋪子好好過日子吧!”
說完就穿上衣服,推門離開。
密甦里河在蒙大拿草原拐了個死彎,像條凍僵的灰蛇。黑熊汗蹲在河岸高坡上,嚼著塊鹽腌後風干的野牛肉,腥臭味混著血腥氣往鼻子里鑽。他望著河灣里密密麻麻的鹿皮帳篷,想起了兩年前他的夏延部也曾經向河灣里的黑腳部一樣絕望。
當時阿木爾佛爺帶著幾百個蒙古人和幾百個加州來的白人牛仔殺到了科羅拉多的草原上,追著夏延部的人打,最後好像趕野牛一樣把夏延部的人都趕到了一處山谷當中。還把周遭上百英里的野牛都殺完了並不都是為了吃肉,而是為了斷了夏延人的糧,逼著夏延人投降。
“都爛了”黑熊汗啐了口肉渣,“臭得跟南軍的襪子似的。”
河灘上躺著幾十頭野牛尸體,牛頭上還有嚇人的彈孔。這些都是被“紅人旅”的士兵驅趕過來屠殺的,已經死了有些日子,蛆蟲在牛眼里鑽進鑽出。
“佛爺說了,”紅人旅的通譯官捧著黃綢詔書,用黑腳部能听懂的語言念道,“歸順阿爾泰巴特爾汗的,分草場、賞鹽巴。頑抗的”他瞥了眼坡下餓得打晃的印第安人,“喂禿鷲。佛爺還說,方圓三百英里內的野牛群都被殺了,你們就算能沖出去,也會被活活餓死!”
阿木爾佛爺的經幡帳扎在風口,羊皮經卷被吹得嘩嘩響。紅雲汗掀簾進來時,這個大主教正用金勺往酥油燈添油,火光照出他的光頭上整整齊齊排列的結疤。
“降了,”紅雲汗摘下狼皮帽,“黑腳部的大酋長要見您。”
“阿爾泰巴特爾汗的恩典,”大主教阿木爾佛爺捻動佛珠,“歸順者不殺非但不殺,還可以封汗王!阿爾泰巴特爾汗還會幫他們把白魔鬼趕出他們的草原!”
他口中的“阿爾泰巴特爾汗”其實就是咸豐給自己起的新汗號,阿爾泰有“金山”的意思,巴特爾則是“勇士”,加一塊兒就是“金山勇士汗”。
收降儀式在第二天正午舉行,三十七個黑腳族部落豎起了白旗。黑腳部的三十七個酋長領著一萬多人,離開了他們的營地,來到了阿木爾佛爺和他領著的兩旅印第安蒙古騎兵面前。
阿木爾佛爺的誦經聲混在風里,經幡上的《真約》經文被太陽曬得發白。而所有的印第安蒙古騎兵都摘下背著的密西西比步槍,朝天鳴槍。
“佛爺,降書。”紅雲汗遞上血寫的羊皮卷,上面歪歪扭扭畫著三十七個部落圖騰。阿木爾沒接羊皮卷,轉經筒的銅鈴在風里叮叮當當,他望著北方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不由得想到了自己那遙遠的故鄉雖然蒙古人輝煌過往是美利堅草原上的印第安人所無法想象的,但是當工業化的車輪轟隆隆壓過來的時候,無論蒙古人多麼努力,依舊無法改變必然沒落的命運.
“佛爺,該賜福了。”黑熊汗捧著鹽袋提醒。
阿木爾抓起把鹽灑向人群,鹽粒在陽光下像一場小雪。
黑腳部中最年老的酋長雙手捧過鹽袋,顫顫巍巍地用英語問︰“偉大的主教,您的長生天皇上帝真的能幫我們奪回祖先的土地嗎?”
“能,一定能”阿木爾點了點頭,張開喉嚨道︰“明天我就帶著你們去拔掉白人的據點班納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