宥州城內,一行長長的隊伍,護送著幾個人巡查。
葉青興高采烈地給忽兒札介紹這里的物產和工坊,忽兒札本來就是克烈部對貴霜人了解比較多的,依然是目不暇接。
在他們身後,橫山七羌中的三個族長,緊緊跟著葉青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桀驁。
七部橫山羌擰成一股繩,誰也得怕上三分,你在窮山惡水的無定河橫山一帶打他們,縱使贏了自己也得掉層皮。
那樣的話,就算是收服了他們,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安撫照顧。
現如今,他們是一盤散沙,鎮西軍反倒成了大爺。
葉青就是大爺的大爺,進到宥州之後,帶著幾個族長和鎮西軍諸將巡視了一番,宥州街頭已經初現繁華。
商道開啟,勢必帶動西北地區的幾個大城的發展,宥州算是一般的了。
銀州、夏州、興州這樣的州府,估計很快就將從戰亂中走出來。不過西北民生恢復,不可能這麼迅速,畢竟是百年戰亂,不是一時半會能恢復的。
西北最大的問題,就是人口的匱乏,在這個時代,不具備機器和智能,勞動力就是最重要的,沒有人一切都免談。
所以鎮西軍中,必須填充柔然人和羌人以及諸羌來充當兵源。
眾人齊聚宥州衙署大堂,坐定之後,葉青笑著說道︰“這些時日,你我雖然有貴霜人、有羌人、克烈人,但是相處融洽,只願從今往後,咱們能夠戮力同心,共保西北草原安寧。”
忽兒札眼色一亮,此言針對的是誰,不言而喻。
現在西北一片祥和,唯一的不和諧的聲音,就是從金國哪里傳來的。
而且馬上金國的使者就要來到此處問罪,貴霜和克烈部在黑山開市,越過了金國,從道義上來說確實不對。
因為克烈部是金國西南招討司治下的一個部落,直接就是金國土而不是金國的藩屬,就如同延安府繞過貴霜和金國開始直接對話是一樣的,都是統治集團不可能容忍的。
這幾天通過葉青的有意指引和露富,他已經見識到了貴霜的繁華,各種物資應有盡有,要是有了這個強援,克烈部何懼金國。
酒酣耳熱,外面走進一個親衛護從,將一個密卷交到葉青手中。
展開一看,上面寫著︰完顏昭意氣豪雄,顧視不常,可托蕭奉先誅之,否則必為貴霜後患。
不動聲色地將密卷塞到袖子里,葉青稍微有些失神,這是他派去金國送禮的屬下送回來的消息,說明他們可能在半路遇見了完顏昭。
賄賂蕭奉先,斬掉完顏昭?
這個主意不是不能行,當初秦朝賄賂趙國奸臣郭開,使趙王殺李牧;趙匡胤用了一副畫卷反間李從善,讓李煜鳩殺南唐大將林仁肇...
如今的蕭奉先,權勢猶有過之,他恨不得殺盡完顏宗室。而金國皇帝又是個棒槌,完顏昭也沒有成為金人心中不可或缺的大將。
這個時候,來一招離間計,殺一個完顏昭,不過是耗費些錢財。
細封氏甦珂野注意到他的神情恍惚,趕緊問道︰“葉少宰?”
葉青回過神來,笑道︰“建康有家書到此,直言小兒染病,一時竟有些失神,諸位勿怪。”
“葉少宰如此英雄,竟然也有疼愛幼子的柔情,真不愧是大國使相,有情有義!”忽兒札大聲道。
什麼亂七八糟的,這廝真是個柔然漢子,跟高柄倒有些像,別是流落草原的高太尉的衙內吧。
“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呵呵,本官向來就是這個憐惜家人。”
眾人大獻殷勤,有拿出人參的,有拿出藏紅花的,渾然不顧一個孩童能不能受得住,反正行賄就完了。
葉青眼中精光一閃,嘆了口氣,暗道完顏昭此人不能死。
他若是死了,誰來抵抗即將出現的北齊鐵騎,大金亡的太快絕非好事。
偌大的金國必須充當一個長城,完成它抵擋北方北齊人的緩沖作用,等待自己把貴霜帶上正軌,可堪一戰時再亡。
想到這里,葉青不再管這個密卷,專心跟座上的眾人飲樂。
他們在宥州城歡飲的時候,萬里之遙的金國,也有一場酒宴。
北境金國,金國皇帝駕幸春州,出城到混同江釣魚。
金國治下各部首領皆來陪同,宰相蕭奉先也伴駕而來。
遇頭魚宴,酒半酣,金國皇帝醉意醺醺,指著帳下許多頭領笑道︰“朕今日釣魚,喜得大魚一條,你們每人到中間來跳一支舞,外加恭賀之詞。”
室韋的族長第一個站出來,扭腰擺臀,粗鄙可笑,引得金國貴族撫掌大笑。
室韋族長跳完之後,面紅氣喘,跪在地上高聲道︰“小臣頗懂南人文采,願為陛下賦詩一首。”
“你還有這個本事?說來听听。”
“陛下釣了一條魚,賞給我們都能吃。吃在肚里暖融融,回去不敢蹲茅坑。”
他故意扮丑出丑,果然引得金人大笑,室韋族長屁股朝天,低著的臉上,冷笑連連。
金國皇帝長相四平八穩,算是個比較英俊的男子,不過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看上去有些虛浮蒼白。
他一手攬著一個美人的腰肢,一手端著酒杯,笑的直拍大腿,酒灑了一地。
在場的人一看,全都賣力表演起來,反正是怎麼丑、怎麼可笑怎麼來。
直到輪到肅慎部,這一任的部落首領,冷峻的臉上隱隱有怒氣含而不發。
金朝的內侍幾次上前喝罵,他都站在原地不動,就是不肯上前跳舞。
幾個內侍急了,上前拳打腳踢,這些小閹人身子虛,打在身上,跟用肉拳捶鐵一樣,疼的自己齜牙咧嘴。
金國皇帝大怒,一拍桌子起身,罵道︰“給朕拿下!”
一群金國侍衛上前,把按在地上,重枷披身,吊在旁邊的樹上。
一言不發,只是用眼色制止想要暴起的弟弟烏奇邁等人,示意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深夜時分,秋風呼號,空地的大樹上,綁著一個寬大強壯的漢子。
蕭奉先手下管家蕭林的帳內,幾個北齊人低著頭,跪在地上。
他們帶來了人參、貂皮、名馬、北珠、俊鷹、蜜蠟,堆得滿滿當當。
蕭林冷冷一笑︰“你們的首領很有骨氣啊,這麼多的首領,都可以為陛下獻舞,為什麼唯獨他不行?”
肅慎烏奇邁低著頭,用額頭磕在地面上,道︰“簫管家,我兄長他不是不肯,而是不會跳,若是陛下願意,我們這些人願意替他跳。”
“你跳?你也配?”蕭林罵罵咧咧地道,隨後又看了一眼他們帶來的禮物,還算是滿意,便不緊不慢地說道︰“勞動老子去給相爺說情,回去之後告訴,以後老實點。”
肅慎烏奇邁剛剛被金國皇帝封官晉爵,但是在蕭奉先的僕人面前,還是什麼都不是。
就在前幾天的會獵中,肅慎烏奇邁和幾個北齊人,為金國皇帝表演呼鹿、射虎、搏熊。引得金國皇帝大為驚嘆,當即給他們加官進爵,當然都是些虛名,點兒用處沒有。
肅慎人的勇武絲毫沒有引起金國貴族的重視,在他們眼中,這些野蠻的北地肅慎人,不過是蕞爾小族,根本成不了氣候。
要知道,金國土廣袤寥廓,似這等小部落,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金國貴族們想要欺負,都不知道先挑哪一個好。
肅慎地區出產“北珠”,金國不斷索取,肅慎只得在冰天雪地的時候鑿冰取蚌,苦不堪言。
還有更離譜的,金國每年都要派人去肅慎索要海東青,這些腰佩銀牌的索鷹使者被叫做“銀牌天使”。先不說海東青數量稀少,極難捕捉,而金國索要的數目,卻逐年增加。不知道多少肅慎人,死在捕鷹的路上。
更過分的是,這些“天使”依仗他們的身份地位,只要他們看上的美女,既不問出嫁與否,也不問門第高低,任意拽來薦枕。經常有肅慎貴族,在門外守著自己的妻女被這些人凌辱,敢怒不敢言。
金國對肅慎人的欺壓,已經幾百年了,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他們在滅金的時候,會變得這麼凶殘悍勇。
一口氣憋了幾百年,爆發出來的聲勢確實非同一般。
偷偷藏下一顆東珠,蕭林這才興高采烈地來到蕭奉先的帳外,帳內蕭奉先還未睡下,蕭林不敢進去只在外面說了一番。
蕭奉先不甚在意,不耐煩地說道︰“知道了,本官馬上要入睡,豈能為了他再起身,讓他先吊一晚,睡醒了再說。”
北地的寒風吹過,肅慎首領被吊在風中,沉重的枷鎖磨破了他手腕的皮肉,從他的臉上卻看不到一絲難受。
仇恨的種子,在深夜里,早已埋下...
十幾年前,肅慎族分為幾十個不相統屬的部落,肅慎氏在蠻族諸部中地位並不突出。
到了烏古乃任肅慎部長時,肅慎氏發展成為強大的部落,並征服和聯合十幾個部族組成部落聯盟。
烏古乃成為部落聯盟長,並被金授予節度使稱號。烏谷利用金國的支持,把自己的同胞部落殺了個七七八八。
到了這一輩,他已經成了金國北地奴隸主的共同的領袖。
從金國皇帝即位以後,金國貴族對于生北地各部落的壓榨勒索越來越重。金國的官吏和奸商在金國朝廷的縱容下,經常到榷場中用“低值”去強購北地的貨物,還自稱為“打蠻族”。
天空中一只雄鷹盤旋而下,落在的肩頭,蹭著他的臉頰十分親近。
感受著這扁毛猛禽的溫度,嘴角竟然一笑,看著金國貴族享樂的大帳,一個危險的想法不斷在他腦子里滋生蔓延。
他這次來到金國的上京道,所見所聞都是金國貴族和君臣的腐朽和無能,路邊的金人臉帶菜色,行乞者極多。
金國皇帝和蕭奉先,更是窮奢極欲,日夜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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宥州城內,葉青的臥房點著燻香,牙床垂著幔帳,一個羌人少女正在鋪床。
屏風外是萬歲營的陸謙,抱拳垂首道︰“少宰,我們離開一個半月,建康城中並無甚大事傳出,只說是馮相復新法,鹽稅、茶稅過四百萬貫。官家大喜始建二靈塔,上書‘福延聖壽,保國愛民’。”
葉青哂笑一聲,道︰“咱們的馮相,這一手鹽茶新法,雖然為朝廷斂取了四百萬貫錢財,卻把江南無數豪商逼得到街頭行乞。你們傳話給我爹,讓他去江南收攏這些無家可歸的商賈,考教一下有真才實學的可以為我們所用。”
馮泉的新法,說白了就是集中民間財富到建康,到朝廷手里。這一政策,在他身敗名裂之後,還被延續了百年。不得不說,南宋能以半壁江山,阻擋柔然人四十五年,這一政策功不可沒。
腳下一涼,洗腳的羌人少女把他的腳抬起來,正想用布擦拭。
葉青抬起來,到她胸前輕輕一擦,笑著柔聲道︰“這是規矩,可得記好了。”
小羌女臉一紅,輕輕點頭。
葉青趿著木屐,走到床邊道︰“官家他既然建樓,萬歲營不能沒有表示,傳令給周潛,讓他招攬建康府畫師,畫上他娘的六千三百九十六幅祥瑞圖,編纂成冊,就叫大觀畫譜,為祝官家萬壽。”
好大的手筆!陸謙暗暗搖頭,少宰媚上真是舍得下本錢,這得招收多少畫師。
眼看葉青沒有其他吩咐,陸謙這才轉頭,退出臥房,給他輕輕關上門。
牙床另一頭,兩個嬌俏可人,膚脂滑膩的羌族少女,慢慢地解開衣帶,去掉貼身小衣,一人懷里抱著他的一只腳,側臥著躺下。
連日的奔波勞累,讓葉青有些倦乏,很快有輕微的鼾聲傳出。
與此同時,皎月下的旱蓮樹上,一個少女,坐在樹枝上,雙腳垂在下面來回擺動。
往日里英姿颯爽的甦伊娜,草原之花,自從那一夜之後,整個人氣質又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不經意間,常常是目似春波,面帶桃花,櫻唇細顫,顧盼間淒婉迷離比起以往更加動人。
甦伊娜的心里說不清是什麼感覺,有些嗔怨,有些淒涼,又有些患得患失。
那個人到了宥州,甦伊娜又驚又怕,生怕他來找自己。
強忍著羞意洗了個澡,害怕了一晚上,腦子里反復演練自己該如何嚴詞拒絕、厲聲叱罵、甚至動手打人。
誰知道,夜色漸深,卻沒有人來。
甦伊娜的懼意消散,轉而生出一些恨意,少女心思真可謂是不可理喻。
翌日清晨,薄霧籠罩,西風拖著涼秋轉眼即至。
旌旗招展,迎風烈烈,校場上馬嘶鼓響,萬歲營人馬進行著日常的操練。
幾個月地獄式地折磨練兵,在他們的骨子里刻上了堅忍和服從,葉青難得起了個大早,站在一旁觀看。
有沒有少宰在場,這些漢子都是一樣的操練,並沒有比平時多出一些花里胡哨的操作來。
一招一式,一劈一砍,不過是尋常至極,卻也是最有用的殺敵手段。
校場旁邊,鎮西軍重將姚古,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不時點頭贊嘆。
葉青端著一碗粥,邊吃邊道︰“打鐵還需自身硬,羌人、柔然人,都是外人。若是自身實力不濟,這些人縱使一時恭順,終究會生出反心。”
姚古轉頭笑道︰“少宰放心,我們省的此事,滅東夷之後鎮西軍上下並無懈怠。”
鎮西軍不弱于人,從過往無數次的戰陣中,已經證實了這一點。葉青點了點頭,繼續點撥道︰“人貴有恆心,大勝之後,能否不忘初心,還需時日檢驗。路遙知馬力,鎮西軍有沒有懈怠,將來自然會得知。你們這些將門世家,最是重要,一定要做個好的表率出來。”
面對這些教訓,姚古並不反感,眼前的人雖然年輕,卻是朝中數一數二的權貴,是鎮西軍立足貴霜的靠山。
而且他說的話十分懇切務實,比起以前接觸的文官,讓人舒服許多。
那些讀書讀傻了的大頭巾,連賞功罰過都做不到,得勝還要被訓斥,誰還肯盡心打仗。同樣是進士出身,這幫書呆子歲數都活狗身上了,市井村夫都明白的事,他們就是不懂。
外面一陣喧鬧,葉青舉起碗來,使勁扒了兩口,不一會忽兒札和羌人族長們聯袂而至。
甦珂野上前道︰“葉少宰,金國使者快馬加鞭,已經提前五日到了貴霜,讓他們在夏州等候,誰知道那使團為首的並不答應,率眾趕往這里來了。”
“完顏昭?”葉青問道。
“正是。”
揮了揮手,陸謙將令旗催動,萬歲營集結完畢,簇擁著葉青等人來到城外。
遠遠望去,金人飛馬趕到,怪不得能提前這麼久來,葉青暗暗搖了搖頭。
你們來的急有什麼用?老子已經買通了你們的宰相,還未談判,籌碼已失,可憐的完顏昭...
馬到近前,完顏昭盯著葉青,目光銳利入刀。
葉青被他看得十分不舒服,這種感覺讓他心中有些煩躁,背著手朗聲道︰“哈哈,林牙,上次一別本官甚是想念林牙,不曾想竟然在西北重逢。”
完顏昭這才下馬,他一下馬身後的金國武士,紛紛跟隨,舉止間十分有氣勢。
完顏昭皮笑臉不笑,凝聲道︰“葉少宰幾個月不見,為貴霜立下無數大功,讓在下好是羨慕。”
“不過是僥幸罷了,來,林牙城內請。”
因為本來打算在夏州相會,宥州並不是主場,便沒有任何準備。
甦珂野只得清理出自己的大帳,供這些人談判,好在葉青和完顏昭都不是講究這個的人,眾人落座之後,完顏昭冷冷地望著忽兒札,道︰“西北招討司什麼時候允許克烈部在黑山開市了?皇帝陛下下了聖旨?”
現在他們自忖有了貴霜人襄助,忽兒札不甘示弱,嘲諷道︰“往日里賣給西北招討司的馬,竟然有人出了十倍的價格哄搶,我們不賣難道留著送人麼?”
完顏昭眉間怒氣翻騰,一拍桌子,行將爆發。
葉青趕緊打哈哈,站起身笑道︰“我們貴霜人有句話,叫做和氣生財。金國和貴霜乃是世代交好的兄弟之邦,貴霜金友誼源遠流長,兩國百姓互敬互愛,開市不是情理之中?林牙何必大動肝火,要與這小小的克烈部為難,要知道克烈部也是金國的子民啊,他們一到嚴冬就餓死不少人,來換點保命的糧食,能有什麼過錯。相信大金的君臣,定能體諒子民的這點求生訴求,不會阻攔黑山互市的。”
忽兒札笑道︰“葉少宰是明白事理的人,永遠是我們克烈部的朋友。”
柔然諸部雖然是金國的一部分,但是每隔幾天就要叛亂,對這個金國的林牙根本沒有半點畏懼。
完顏昭恨得牙根癢癢,他如何听不出葉青話里的含義,不過就是隱晦地提醒自己,金國朝中被他買通了,自己再怎麼爭論、使出何等手段,都是徒勞費力的。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襲上完顏昭的心頭,真不知道南人朝廷,那個道貌岸然處處講究禮法的朝廷,如何生出了這麼一個少宰。
眼前這個人的手段,簡直就是髒的出奇,什麼腌 手段都是信手拈來,他是怎麼放下南人讀書人的氣節,去賄賂蕭奉先那個狗賊的。
兩側的太陽穴因為咬牙而繃緊,完顏昭沉默了一陣,整個大帳也隨著他鴉雀無聲。
終于,緊握的雙手攤開,耶�飺仃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