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麼呢?馬上到咱們了,趕緊熱身。”上海大眾666車隊的葉經理從身後拍了一下韓涵的肩膀,催促道。
這是上海國際賽車場,2007年度全國汽車場地錦標賽的比賽場地,這是今年1600cc組的第一場比賽,至關重要。
此刻場地里已經熱鬧非凡,盛夏烈日下的瀝青賽道蒸騰著扭曲的熱浪,遠處維修區傳來金屬扳手墜地的脆響。韓涵眯眼望向主看台,那里懸著巨幅“雅力士”新車廣告,紅白相間的橫幅在東南風里獵獵作響。
比賽通道飄來混著機油的焦糊味,隔壁車隊的外國技師正用英語吼著扭矩參數。
而韓涵,就像是一片雲海里唯一清晰顯露出來的山峰,靜靜佇立喧囂的人群當中,顯得有些游離。
直到葉經理的聲音傳來,他才回過神來,說了一聲︰“哦?好,馬上……剛剛接了個電話。”說著把手機遞給了旁邊的工作人員。
然後轉身前往車手的準備區。
葉經理看韓涵有些恍惚,心下不安,快走兩步趕到他的身邊,關切地問道︰“怎麼,出事了?”
韓涵一改往日的輕松幽默,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敷衍道︰“沒有。你放心!”
葉經理哪里放心得下,要知道賽車是一項注意力高度集中的運動項目,車手對車輛的控制需要極其精確,極限過彎時車身與護欄之間的距離甚至要用厘米衡量。
今年是韓涵玩賽車的第四年,車隊從雲南紅河變成了上海大眾666,同時自己也從自帶干糧(自備賽車)的“玩票的冤大頭”,成為可以爭奪冠軍的“明星車手”。
一個從小沒開過卡丁車啟蒙,甚至連方向盤都很少摸的半路出家的愛好者,能成長為職業賽車的主力車手,韓涵在這項運動中的天賦是罕見的——葉經理不想他因為分心,而出現什麼意外。
看到葉經理一直跟著自己,一臉的欲說還休,韓涵終于先忍不住了,主動安慰道︰“放心,就是文學圈那邊的一些小事,不會影響我開車。”
葉經理對文學一竅不通,自然不知道最近「茅盾文學新人獎」的風風雨雨,不過韓涵的書好賣他還是了解一些——沒有那大幾百萬版稅的支撐,韓涵走不到今天。
看台上的觀眾也看到韓涵出現了,人群立刻出現了騷動,不少少女開始呼喊“韓涵!我愛你!加油!”的口號,這已經是韓涵所在車隊的一景了,習慣了倒也沒什麼。
葉經理想了想,對韓涵道︰“你水平已經到了,在隊里和王睿也分不出個一二來,所以盡力跑就好。比賽有6站呢,不怕!”
韓涵聞言眼楮眯了起來,不服輸的性格被葉經理的這句寬慰之詞給激發了出來。去年、前年,他都拿到了多次分站賽冠軍,也幫助車隊奪得過年度季軍——今年的目標很明確,自己要拿下年度車手總冠軍,車隊也要奪冠!
現在听葉經理這話,仿佛篤定自己這一站表現一定不好似的。
他沒有說話,而是戴上了賽車頭盔,將面容隱藏在黑色的面罩後面,順便也隱藏了他帶有殺氣的眼神。
直到坐上賽車,他腦子里都回蕩著那個人對他說的一句話︰“車開得再快,也甩不掉執念——真正的叛逆,不是應該和大部分人的期待對著干嗎?”
想到這里,他無意識地咬住護齒,橡膠特有的淡淡苦味在口腔漫開,讓他的精神為之一振,隨即就集中到眼前的賽道上來。
這時候賽場上空傳來提示音,比賽就要開始了……
同樣在滬上,小四坐在寬大得可以埋進他整個人的大班椅里,長長的睫毛下,戴著美瞳的眼楮顯得格外深邃,大得過分地瞳仁、細白的皮膚、金色的碎發,看起來像個卡通人物。
得不得「茅盾文學新人獎」對他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如何表態。
今天的小四,雖然還買不起汪精衛四姨太的公館,但是在作家當中,財富方面絕對是第一梯隊的存在。
2006年的作家富豪排行榜,他以850萬的版稅位列第六名,在新生代作家當中僅次于韓涵的950萬,和張潮的……4300萬。
而且這只統計了個人著作的版稅,像他還擁有《最》系列、《島》系列等雜志、圖書,每期的銷量都超過30萬冊;同時旗下的青春文學作家雖然跑了一部分到張潮那里,但七瑾年、洛洛等人,在銷量上也很能打。
所以在他心里,自己在擁有的物質方面,只比不上怪物一樣的張潮,其他人包括韓涵,都不在他的眼里。
對于向作協靠攏,他沒有任何一點心理負擔,畢竟身上沒有韓涵那種“憤世嫉俗”的叛逆標簽——但如果張潮也站在對面,他就有點猶豫了。
小四不清楚如果自己用柔軟的姿態表示對入圍初選很高興,會不會被人當做向張潮認輸。
這時候辦公室的大門被敲響了,一頭淑女長發的洛洛走了進來,對他道︰“笛安來了,你現在要見她嗎?”
小四聞言連忙放下支在下頜的手,說道︰“趕緊讓她進來吧!”
笛安是他一直想簽的作家,不僅文字風格與自己的雜志非常搭,關鍵是長得也非常青春靚麗,特別適合包裝成美少女作家,賣賣周邊。
自從《青春派》之後,幾乎所有的青春文學雜志都著力打造偶像作家的招牌,各種玩偶、貼紙賣得不亦樂乎。
最收斂的反而是始作俑的《青春派》。22歲強制“下線”的機制,讓他們退出的偶像作家的“保質期”都只有3到5年。
過了22歲這個“大限”,都要嘗試轉型去《青春派•大觀》或者其他文學雜志做“成年人作家”,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成功。
轉型失敗,或者不願意轉型的,基本都會被《最》系列,或者《花火》等雜志瘋搶。
但奇怪的是,這些被“搶過來”的“前《青春派》偶像作家”們,都無法再延續之前的輝煌,幾乎沒有讀者願意跟著他們轉成《最》系列或者《花火》的讀者的。
張潮當初提出的“作家要與讀者一起成長”的理念,似乎真的改變了年輕讀者的閱讀習慣。
所以這一兩年,大家都在嘗試推出自己的偶像作家,打破這種青春作家“紅不過三五年”的怪圈。
笛安去年才從英國留學歸國,今年1月份就在《鐘山》上發表了中篇《莉莉》,《最》系列雜志很快得到授權進行了轉載,建立良好的合作基礎。
這才促成了笛安的來訪。
不過笛安進門寒暄完後的第一句話,就讓小四有些崩潰︰“恭喜你啊,入圍了「茅盾文學新人獎」的初選!”
小四死死盯著笛安的眼楮看了幾秒,才確認她不是在諷刺,而確實是在真誠地祝福,不禁有些迷惘︰“你不覺得……我入圍這個獎,有點……有點荒謬嗎?”
笛安錯愕地道︰“荒謬?為什麼是荒謬。這是個榮耀啊!說明我們的青春並沒有被認為是一場瞎胡鬧啊!無論是你,還是韓涵,又或者是其他人,甚至是我,都是這場‘青春狂歡’的組成部分。”
隨即她又知道了小四的心結所在,寬慰道︰“你的顧慮……是他?”
小四沒有說話。
笛安道︰“其實他的「潮汐文化」之前也找過我。”
小四聞言一下緊張起來,望向笛安的目光都銳利了一些,當初去東北搶簽雙學濤的場景再次浮現在腦海當中,聲音忍不住再次變得有些顫抖︰“你答應了?”
笛安搖搖頭︰“沒有。如果答應他們,我怎麼會來你這里?”
小四的心略微放下了,不過疑惑地問道︰“為什麼不答應?「潮汐文化」不都是第一選擇嗎?”說到這里,小四的語氣有些苦澀。
笛安笑了起來,有些驕傲,她說道︰“憑什麼‘長大了’,就不能寫「青春文學」了?他說的話就是聖旨不成?我不服氣。
青春是文學永恆的主題!他不想寫,只能說明他的心已經早早地老去了!他還想按著別人的手不讓寫,太霸道了——其實他也言不由衷,今年還出了一部「兒童文學」呢!
他又不是孩子,怎麼寫「兒童文學」去了呢?”
小四聞言心里一振,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年輕女子,她眼里的光芒遠比自己更加耀眼,也更加有活力。
小四心里想到了剛剛電話里那個人的一句話︰“你真的怕了?”頓時有了答案。
然後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對笛安道︰“我們來談談你今後的發展吧……”
除了韓涵、小四,其實他們最關注的那個人也悄悄來到了上海,並且就在距離他們不遠的《新芽》雜志社的辦公室里,和一眾編輯開會。
一年一度的「新理念作文大賽」又到了要舉行復賽的時候了。
如果不是趙常田的一個電話,他幾乎都要忘了這件事了。這件事情是由他開頭的,去年他還信誓旦旦地和記者說今年他要給復賽出一個特別“便宜”的題目……
所以不可能就這麼甩手不干了。
趙常田其實去年已經從《新芽》雜志的主編位置上退休了,不過因為在賽事組織和審閱稿件方面的豐富經驗,現在是大賽的特別顧問。
2007年的「新理念作文大賽」終于徹底擺脫了低迷,重新回到了巔峰——在初賽截稿日前,一共收到了33萬份來自全國各地的稿件。
經過漫長的交叉審閱,確保每份稿件至少得到了2名初賽評委的打分之後,最終篩選出了342名復賽選手,比去年多了近百位。
復賽選手人數的增加,不僅意味著比賽規模擴大,同時還把一道難題擺在了所有人面前︰獎項怎麼評?
是按原有數量,還是按比例擴大?——這在之前並不是問題,但是張潮參與以後,大家一定要征詢他的意見才能確定。
張潮听說以後,卻很驚訝︰“怎麼才342名?”
眾編輯︰“……?”這句話說得實在有些讓人覺得莫名其妙。
張潮接著問道︰“名單還沒有公布吧?”
胡偉時道︰“還沒有,現在還在內部討論當中。有些稿件我們還不能確定符不符合入圍標準。但數字上不會相差太多,大概就是300多人的樣子。”
張潮皺起了眉頭,問道︰“今年的初賽稿件有多少?”
胡偉時道︰“33萬多……比去年多了20多萬。不過一稿多投的現象也多了,最多的一個學生投了快20篇稿子……不過普遍都在2到3篇之間。
所以參加初賽的選手數量大概是7萬多人。”
張潮點點頭,問道︰“去年4萬多初賽稿件,2萬多選手,我們篩選出了200多人。今年7萬多,我們只篩出了300多人——濫竽充數的這麼多嗎?”
編輯們互相對視了一眼,陷入沉默當中。最後還是趙常田解釋道︰“參賽人數多了,平均水平肯定有所下降——但是寫得好的也多了不少。
激烈競爭之下,很多達到了去年入圍復賽水平的選手,今年就只能遺憾出局了。這是比賽發展的自然規律。”
張潮放下名單和稿件,陷入了沉思當中,過了好一會兒,才抬頭對編輯辦公室里的眾人道︰“各位老師,我們舉辦這麼一個比賽的初衷是什麼?”
一個年輕的編輯下意識地回答道︰“為了「新思維、新表達、真體驗」……”
張潮並不滿意,繼續追問道︰“這是比賽口號,不是初衷!”
李啟剛算是一路跟著大賽走過來的老人了,他回憶了一下1999年第一屆大賽舉辦的時候,他們幾個編輯擠在《新芽》雜志社簡陋、狹窄的辦公室里,一邊抽煙,一邊苦苦思索雜志出路的日子。
然後開口道︰“最開始的時候,我們的初衷就是想通過大賽發掘一批青少年作者,打破沉悶的局面——至少,能給咱們雜志找點新鮮血液。
那時候的《新芽》雜志,好多作者年齡都四十往上了,哪是‘新芽’,都是‘老菜幫子’。”
一番話說的現場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張潮笑過以後問道︰“現在呢,青年作者這麼多,你們每個月的新人投稿都審不過來了吧——那「新理念作文大賽」的目標是什麼呢?”
大家听完以後,頓時都陷入了迷茫當中——當大學保送的光環不再,年輕作家也幾乎不需要通過這個比賽來激勵、發掘的時候,「新理念作文大賽」的意義在哪里。
張潮走到會議室的白板前,用馬克筆寫下了兩個字︰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