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落在不同的人耳朵里,感受是不同的。
許蕊雅第一個反應過來,頓時淚眼朦朧,張嘴就要安慰張潮道︰“不用擔心……”
張潮一看情況不對,立馬開口打斷施法,道︰“放心,沒得絕癥、不想自殺、不會坐牢……”
許蕊雅這才收了眼眶里的淚水,有些尷尬地道︰“在美國,‘It"s&ne&ne to leave’有時候是……那什麼的委婉表達。”
張潮佯裝長出一口氣道︰“好家伙,差點給我送走。”
黃杰夫緊張地問道︰“Boss,那你‘離開’的意思是……?”
張潮微笑道︰“就是字面的意思——我想把‘潮汐文化’交給你們,然後離開這里,開始一段新的生活或者旅程。”
張潮話音剛落,黃杰夫下意識地道︰“不行,你不能……”隨即又覺得自己太生硬,連忙放輕聲音道︰“你是說,像之前半年那樣,不來公司,遠程處理工作嗎?”
黃杰夫話說完,幾乎所有人都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張潮。大家都很難想象一個沒有張潮的“潮汐文化”會是什麼樣……
張潮注意到,只有馬伯慵和雙學濤的目光從錯愕迅速變得平靜,仿佛知道張潮最後的答案是什麼,並且接受了這一點。
“到底是作家啊……”張潮心里暗嘆。
但是這件事已經在他心中盤桓了幾個月了,今天他把所有人叫到一起,那這個決定就不可能更改的。
張潮輕松地道︰“不是。我說的‘離開’,是指完全脫離‘潮汐文化’的日常工作,包括兩本雜志的主編,以及書本、電影、周邊的策劃。”
一句話澆滅了所有人殘存的一點希望,大家面面相覷,巨大的震驚下,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過了許久,夏答才問道︰“為什麼這麼突然?”
張潮道︰“其實並不突然。去年下半年開始,我來公司就越來越少。到《你的名字》上映後,我本來就基本脫離了‘潮汐文化’的日常運營。
現在你們基本都能獨當一面,行業里恐怕還敢小看大家的基本沒有了吧?所以,我覺得現在脫離是最合適的時機。”
黃杰夫著急地道︰“日常運營你是不用管,但是簽約作家、宣傳作品、市場營銷、周邊創意……哪一個我們都做得不如你!”
張潮道︰“可這半年,大家不也這麼做下來了嗎?”
黃杰夫被張潮一句話堵的接不上話,只能氣呼呼又蠻橫地道︰“不成,你不能離開!我可記得你說的話——‘你是在為未來的喬治•馬丁、JK•羅琳和鳥山明工作!’
你現在還不是喬治•馬丁、JK•羅琳和鳥山明,你要完成你的承諾!”
張潮攤手道︰“我又沒說把自己的作品給其他公司,肯定還都是‘潮汐文化’的嘛,不要緊張。”
這時候許蕊雅輕聲問了最關鍵的一個問題︰“我們能知道是為什麼嗎?”
張潮沉吟片刻,才答道︰“創辦‘潮汐文化’的初衷,其實特別簡單——我覺得我的書不止是版稅或者稿費這點錢,它們應該還能值更多錢——很俗氣吧!”
辦公室里的氣氛有些壓抑,並沒有人笑出來。
張潮看著夏答,笑著道︰“還記得你向我要《你的名字》的漫畫改編版權的時候,我開的條件嗎?你當時心里是怎麼想我的?沒關系,你大膽說。”
夏答雖然已經成熟干練許多,像一個瓷娃娃版的“女強人”了,但聞言還是臉色一紅,扭扭捏捏地道︰“我覺得你……就挺……精明的。”
想了半天,夏答終于找到了一個中性詞來形容。
張潮“哈哈”笑道︰“說得太客氣了,應該說‘鑽到錢眼里去’更合適吧?”
夏答連忙紅著臉搖手道︰“沒有沒有……那時候我又拿不出改編費用,你的條件已經很不錯了。”
張潮逗了她一句道︰“以後再有人讓你簽這麼離譜的協議,你可要把合同摔到他的臉上去。”
夏答終于忍俊不禁,低頭捂嘴笑了一聲。
張潮這才環視眾人道︰“你們看,其實一開始我就是這麼個人——就想著多賺點錢!我也確實賺到了不少錢。”
這點大家倒沒有什麼異議。福布斯作家富豪排行榜每年都更新,張潮已經連續三年穩居第一,並且對第二名是斷崖式領先。
這還只是計算了他在國內公開出版的各類圖書的版稅,因為張潮的版稅在國內還是比較透明的。
而他在日本、美國的出版收益,因為協議的嚴格保密,所以除了他自己和黃杰夫,沒有人知道具體賺了多少,只有人估計可能比國內要翻倍。
這還不算各類周邊,以及“潮汐文化”公司的純利潤。目前“潮汐文化”還是屬于他個人獨資,理論上這些錢都是他的個人收入。
2006年開始,就有人討論,再過幾年,就該把張潮從作家排行榜挪出來,放到主榜里去排名了。
張潮接著道︰“賺到不少錢以後,我又嘗試著去做許多不一樣的事——辦‘新理念作文大賽’、簽約國內國外的作家、投資《你的名字》……
效果都還不錯吧?”最後雖然用了詢問的口吻,但是沒有人回答,畢竟這是無需回答的問題。
張潮頓了頓,道︰“但是無論這些事情多麼成功,但我內心深處,最想做的還是一個作家。去年與華宜的那次‘踫撞’,看起來也許是我‘贏了’,但是整個過程也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勞。
我漸漸地發現,‘潮汐文化’發展得越快,規模越大,就會讓我離創作越來越遠。但是我又不想因為我個人的——嗯,懶惰吧——影響大家前進的動力。
因為我知道,現在每個人都干得挺好的。不光你們,‘潮汐文化’也寄托著許多簽約作家的希望。‘潮汐文化’跑的越來越快,我卻只想慢慢走。
這麼一來,用不了多久,我就成了擋在‘潮汐文化’前面的石頭了。”
張潮的話讓大家都陷入了深思當中。張潮的性格,大家在幾年的相處當中也非常熟悉了——樂于開創,疲于奔命,厭于日常。
當“潮汐文化”的結構越來越完備以後,張潮的象征意義就逐漸大過于他在組織當中的實際存在。
這也是張潮半年沒來,“潮汐文化”也能正常運轉的原因。
隨著張潮慢條斯理地解釋,辦公室里的諸位也漸漸開始接受張潮即將“離開”的事實——這種離開,不是一刀兩斷,也不是一別兩寬,而是張潮對大家的成全。
只是情感上還沒有完全過去這個檻。
張潮先是看著黃杰夫道︰“杰夫,你的夢想難道只是一直做這麼一個文學代理公司,出出書、投投電影?”
黃杰夫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坦然道︰“當然不是。‘潮汐文化’完全有可能成為中國最有價值的文化產品運營品牌。
按照現在的發展速度,最多也就是5年或者6年,完全可以達到上市的標準。”
張潮笑著道︰“我就知道你想做的是上市公司的CEO。”
黃杰夫挺了挺胸膛、昂了昂腦袋,說道︰“不想把公司運作上市的CEO,不是好CEO。”
張潮問其他人道︰“你們呢?”
辦公室其他幾位互相看了一眼,也沒有撒謊,而是都點了點頭。
畢竟大家都是20多歲、最大也不過30出頭的年輕人,這些年看著中國一個又一個的商業奇跡在自己眼前發生,那麼多年輕富豪接踵登台,怎麼可能不動心?
而“潮汐文化”是他們最接近這樣完成這樣奇跡的一個平台。哪怕是馬伯慵、雙學濤這樣的作家,想到“上市”“財富自由”這樣的話,也難免眼熱心跳。
今天既然張潮是開誠布公與大家聊天,那就沒有隱瞞的必要。
張潮點點頭道︰“這就是我要‘離開’的原因。‘潮汐文化’雖然是我創立的,但我始終沒有野心,也沒有興趣帶領它走向杰夫和大家想要的方向。
我知道那里的風景很美好,但是一路上要面對的麻煩、要打的交道、要處理的瑣事……實在太紛繁復雜了,讓我望而生畏,只能當個‘逃兵’。
我知道自己在‘潮汐文化’中的分量——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才不能留下來擋大家的路。現在我不離開,等再過幾年,大家要搬開我往前走的時候,可就來不及了。”
一番話讓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這是張潮第一次說出自己對把“潮汐文化”運作上市沒有興趣,這既出乎意料,但細想又在情理之中。
出乎意料的是張潮明明才22歲,竟然對所有人都趨之若鶩的“上市”這種事毫不在意;情理之中,則是想到了張潮現在擁有的財富,“上市”好像確實難以激發他的動力。
如果真是這樣,那張潮無論在之前表現出了多麼驚人的營銷能力,確實都不再適合以“領導者”的身份,再繼續帶領“潮汐文化”了。
這時候,從一開始就一直沒說過話的馬伯慵,這時候忽然開口道︰“石頭有很多種,不一定是擋路。還有壓艙石,還有磨刀石,還有試金石,還有吸鐵石……”
張潮樂了,連忙道︰“是不是還有鋪路石、墊腳石。”
眾人這才都笑了起來。
馬伯慵笑了一下,就收斂了神情,有些嚴肅地道︰“你可以‘離開’,但不能‘脫離’。”
張潮笑著問道︰“哦?老馬,你說說看。”
馬伯慵道︰“你可以在形式上離開‘潮汐文化’,但是這個組織從一開始就深深地打上了你的烙印,我們這些人也都是你找來的。
你這麼說走就走,恐怕‘潮汐文化’很快就會散伙。所以你的‘離開’,只能是業務上的,不能是精神上的,或者文化上的。
‘老婆餅’里可以沒有老婆,‘夫妻肺片’可以沒有夫妻,但是‘潮汐文化’不能沒有張潮。”
馬伯慵的話說得大家都樂起來了,而且紛紛附和他的說法。大伙一想,對啊,張潮你不就是不想處理日常業務,徹底當個甩手掌櫃嗎?
過去半年基本就是這個狀態啊。雖然每天都有大量的工作郵件往來,但是細想想看,還真沒有幾件是非張潮處理不可的,最多就是張潮的想法往往更有創意。
另外就是張潮的作品版權,至今還是“潮汐文化”最有價值的核心資產,大部分合作也是沖著這個來的。只要張潮還是“潮汐文化”的實際控制人,他就不可能把這些作品版權給別人。
想通了這一點,大家的情緒都放松了一些。
馬伯慵道︰“你不想當擋路石,那就當壓艙石。有你的名聲和你的作品在,‘潮汐文化’就永遠是市場上最有內容競爭力的品牌。
我們現在也不是那麼急需你的‘爆款創意’來賣書、賣電影、賣周邊了。但只要你還在‘潮汐文化’,所有人心里都會更安定。”
張潮“嗯”了一聲,不置可否,示意馬伯慵繼續說。
馬伯慵接著道︰“你還可以當磨刀石、試金石。你知道這幾年我對你的什麼能力最佩服嗎?不是營銷,而是對文學作品和作家的嗅覺。
‘潮汐文化’要想持續發展,就需要不斷吸納更好的作家、作品進來。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但是你看準的作家和作品,確實沒有失手的時候。”
張潮笑道︰“包括你和學濤他們。”
馬伯慵沒有客氣,而是同意道︰“包括我和學濤這幾個。就像我,對成為作家雖然有預感,但是沒有想到能這麼快實現。”
張潮暗叫慚愧,這哪是自己眼光好,完全是佔了重生的便宜。不過面上仍然不動聲色,道︰“還有嗎?你接著說。”
馬伯慵道︰“還有就是吸鐵石了。只要有你在,我們不管是和作家談、和商人談,還是和政府談,都特別容易。‘潮汐文化’的吸引力,有大半是維系在你身上。
如果你真的‘脫離’了,那我們不過是一間普普通通、平平無奇的小公司罷了,不會又有現在的發展。”
馬伯慵話講完,眾人都點頭稱是。
他很準確地將張潮在“潮汐文化”中最有價值的部分給提煉出來了——恰恰這些最有價值的部分,都和日常事務無關。
這時候雙學濤也說話了︰“這兩年你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作品的銷量也越來越高,已經在實際上形成了個人對整個組織的全方位‘超越’。
‘潮汐文化’作為別在你胸口的一枚徽章,可能確實比你來做它的掌舵人,對‘潮汐文化’的發展更利好。”
“形容得十分精確!”黃杰夫贊了一聲。他剛剛一邊在听其他人輪番發言,一邊在深入思考張潮“離開”的利弊。說實話,作為“潮汐文化”日常運營和商業拓展的負責人,黃杰夫已經在業內小有名聲。
如果張潮離開,“潮汐文化”就沒有發展前途了,那他可能也會選擇離開。以他這兩年來的“業績”,在中國找到一個年薪不少于這里的工作並不難。
黃杰夫說到底是商學院出身,考量利益、取舍利弊是他的本能。
雙學濤的“徽章論”,讓他一下如撥開雲霧見晴天,想通了整件事情的邏輯——“潮汐文化”是隸屬于“張潮”這個文化形象載體的一個子集,而不是反過來。
這種情況下,“潮汐文化”最好的選擇,就是像雙學濤說的,成為張潮身上最閃亮的一枚徽章,被他佩戴著到處亮相,這樣“潮汐文化”的價值才會被放到最大。
既然是“徽章”,就不能沉重到讓張潮感覺佩戴不便,是個負擔,這樣張潮才會願意佩戴。
隨著張潮名聲越來越大、作品越來越多,在國內文化界的分量越來越重,“潮汐文化”這枚徽章,才會越來越亮、越來越引人矚目。
這才是雙方相處最完美的模式。
張潮所說的“離開”,其實並不是真的“離開”,而是要調整“潮汐文化”在他生活中所佔的比重。他之前之所以要“隱居”到什雷村,就是因為不堪重負。
緊接著黃杰夫之後,其他人也都明白了雙學濤這個譬喻的含義,紛紛贊同,也徹底化解了內心最後一點的心結和憂慮。
張潮想了想看,發現自己是當局者迷,琢磨了幾個月,反而沒有雙學濤講的準確,于是說道︰“如果大家都覺得沒有問題了,那就這麼著?”
眾人又互相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點頭表示同意,沒有了之前的惶恐與不安。
張潮由衷地笑道︰“那就好。”
許蕊雅這時問道︰“那你‘離開’了,我們還能見到你嗎?”
張潮愕然,旋即“哈哈”了一聲才道︰“我又不是失蹤了,怎麼會見不到?我平時呆在燕京會多些,也會去全國各地走一走,有時候可能要出國。”
許蕊雅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氣道︰“我還以為你又要‘隱居’呢。”
張潮一樂,轉頭對黃杰夫道︰“既然這樣,那公司的架構也要做大的調整,你來負責吧。最重要的是,‘潮汐文化’原來一直屬于我,現在我‘離開’了,活都交給了你們,那麼——
‘潮汐文化’從今天以後,就屬于‘我們’了。杰夫,你和學濤兩個人一起設計一下公司的股權方案。既然要朝著上市走,那就認認真真把基礎打牢了。”
听到張潮說出“股權方案”四個字,縱使眾人心里都有預期,但真的听到呼吸還是粗重了幾分。
黃杰夫和雙學濤連忙應聲道︰“好!”
張潮看了眼牆上的時鐘,不知不覺已經晚上7點了,于是道︰“今天都別回去吃了,樓下火鍋,我請客!”
放下了心頭大石的眾人一陣歡呼,收拾一下手頭的東西,就紛紛下樓。
張潮卻把馬伯慵和許蕊雅叫住了︰“你們倆留一下,我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