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的人聞言都往門口看去,首先看到了一臉驚慌的……梁思蕎。然後才是她身後那個高個子的男生。
蘭婷“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興奮地朝這個男生揮了揮手,口中喊道︰“進來吧,張潮!”
“張潮”兩個字瞬間像炸藥一樣引爆了全場,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希望驗證真假。
“張潮?”
“哪個張潮?”
“還能哪個,就是那個張潮!”
“張潮怎麼來廈大了?”
“听說蘭婷是他高中同學。”
“系里不是也說要請他來開講座嗎?”
“你們別聊了!”
“快看,他進來了!”
在眾人的議論聲中,張潮和面前的梁思蕎說了兩聲“抱歉,借過一下”,對方才反應過來,木訥地給張潮讓出了一個身位,讓張潮可以擠進教室里。
張潮面前其實還站著幾排同學,但此刻他就像摩西分開紅海一樣,只向前走了一步,面前就分開了一條通往教室中心的通道。
張潮穿過人群,幾乎能感受到那些目光似乎變成了實質性的射線,在灼燒自己的臉部的皮膚。
有震驚,有困惑,有崇拜,有嫉妒,有著迷,甚至有恐懼……
短短兩三秒時間,在張潮和眾人的意識里,似乎卻過了幾分鐘之久,直到他站在了蘭婷旁邊,並且和林丹婭教授握手致意,掌聲才洪水般,由淅淅瀝瀝的涓流,到決堤時的奔騰轟動。
站在場地最中央的王震旭,此刻最為尷尬。他脫口而出的一句︰“是你!?”很快就淹沒在掌聲當中,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驚詫。
如果不知道前因後果,直接看到這一幕,外人一定會以為這雷鳴般的掌聲是送給他的。但他知道,這里沒有一聲鼓掌屬于自己。
王震旭不是沒有見過大作家的簽售會和講座,自己在學校也算是小有名氣,但是和張潮比起來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眼前這個年齡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的年輕人,就穿著一身普普通通的休閑裝,也沒有許多日本偶像作家那種病態精致的面容,但是听教室里的動靜,學生們對他的熱愛,卻遠遠要超過。
此刻他站著也不是,坐下來也不是,就像在暴風雨席卷下的一頭鴨子,搖搖欲墜地站在懸崖邊。
好不容易等到掌聲平息,蘭婷開口道︰“張潮下周要來我們學校訪問交流,屆時會給大家開專題講座,這次是提前到鷺島。
我向他介紹了一下我們今天的沙龍,他比較感興趣,就想來參與一下。”
張潮接過話道︰“下午我在咱們廈大圖書館查閱了一些資料,沒看到蘭婷通知我沙龍換地方的短信,所以來晚了,抱歉!”
有同學好奇道︰“燕大、燕師大的圖書館不是更大更全嗎?”
張潮笑道︰“廈大的圖書館有兩樣資料是燕大、燕師大圖書館查閱不到的。”
“哪兩樣?”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來。
張潮道︰“第一樣,魯迅先生在廈大中文系任教時留下的手稿、筆記、教案,尤其是《漢文學史綱要》的初稿,只有在廈大才看得到。”
“這倒是!”眾人紛紛附和。
魯迅在鷺島的任教經歷算不上愉快,僅僅4個月後就南走廣州。不過還是留下許多痕跡和成就,例如《故事新編》最好的一篇《鑄劍》(又名《眉間尺》)就是在這期間寫就的。
“那另一樣呢?”有同學問道。
張潮控制了一下表情,似乎在憋笑,不過還是盡量用平靜的語氣道︰“第二樣,是我爸爸在廈大中文系就讀時寫的文章,尤其是畢業論文。這也是只有在廈大圖書館才能看得到。”
大家沒想到是這個答案,愣了一下,才突然想起張潮的父親不正是自己校友嗎?頓時歡樂的笑聲響徹了整個教室。
有同學促狹地問道︰“寫得怎麼樣?”
張潮皺著眉頭想了想,給出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很有時代氣息!”隨即又補充了一句︰“你們最好別查。”
眾人又是一陣歡笑。
短短幾句話,張潮就拉近了自己和同學們間的距離,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觸不可及的明星作家,而就是和自己一樣的同齡人,還是校友之子。
教室里的人都在說著、笑著,越發襯得場地中央的王震旭是個外人。
受不了這種氣氛的王震旭大聲道︰“你們是要追星,還是要討論問題?如果這個沙龍改見面會了,那我就先走了!”
說罷,就等著學生們各就各位,重新開始。
沒想到等了好一會兒,雖然大家都不笑鬧了,但也沒有一個人接他的話茬,整個教室陷入了奇怪的沉默當中,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王震旭,似乎在說︰
“這樣也不錯?要不然你先走吧……”
王震旭當然不能真的走,他還沒有和張潮大戰三百回合呢!只能硬著頭皮自己接自己的話茬,對張潮說道︰“你剛剛那句話什麼意思?”
張潮一愣,道︰“剛剛那句話?——‘你們最好別查’——哦,這是和同學開玩笑的。”
王震旭怒道︰“不是這句,往前!”
張潮想了想,道︰“呃……‘很有時代氣息’——這是公正評價。他寫的不錯,但畢竟是快30年前的文章了,不適應現代的學術規範。”
王震旭差點原地爆炸,但還是克制下來,道︰“我是說你進來前說的那句!”
張潮眼楮茫然了一下,道︰“我……我好像給忘了。”這句話倒真沒有撒謊,他一進來就高強度和同學們交流,一時間真忘了在門口具體說了句啥。
王震旭剎那間領悟了和張潮對線過的白曄、方老師等人才會的神功——深吸一口氣,慢慢呼出來,不要急、不要急——說道︰“你說,日本的諸位向你介紹青年作家的時候,沒有我。我想問問看,這個‘諸位’是哪些人?”
“哦!想起來了!”張潮一拍掌,恍然大悟︰“確實是這句。呃,我真的沒有听說過你啊!‘諸位’就是角川社、小學館的幾個主要的文學編輯,我都見過了,聊了很多日本文學的年輕人,卻是沒有听過‘王震旭’這個名字。”
教室里的學生們都竊笑起來。別的什麼20來說的作家說什麼和“角川社、小學館總編輯聊天”當然是吹牛,張潮就不一樣了,何況他用的是“見”,而不是“拜見”或者“拜訪”,這就很讓人琢磨。
王震旭忍耐再忍耐,勉強從嘴里蹦出幾個字道︰“我在日本用的筆名是‘東衫彰良’,我拿過「這部推理真棒!」的銀獎和讀者獎。”
說完挺了挺胸膛。這個獎項雖然算不上日本最有名的文學獎項,但也算是文學新人嶄露頭角很好的起點了。這也是他敢說出蔑視張潮和其他中國“80後”後作家的底氣所在。
除了頒給通俗的直木獎,和專門頒給推理的「江戶川亂步將」「正統推理大獎」外,「這部推理真棒!」可以算是第二梯隊里比較重要的推理&犯罪獎項了。
日本文學繁榮,新人輩出,其實頗為依賴大量領域細分又層次有序的文學獎項加持。新人一旦獲獎,銷量和版稅立馬暴增。
這樣至少在未來一兩年內,不用太考慮生計問題,轉而進入專職創作的狀態,最後有很大機會成為專業作家。
不過張潮才不管王震旭怎麼想,只是又“哦”了一聲,誠實萬分地道︰“‘東衫彰良’?銀獎嗎?……呃,確實沒有听說過。抱歉!”
王震旭終于忍不住,瞬間內傷,心髒在流血。他不甘心地問了一句︰“你是為了故意貶低我嗎?”
張潮連忙擺手道︰“千萬別誤會,我說的都是真話、實話。他們真的沒有提到你,也沒有提到‘東衫彰良’這四個字。——不過,我有個問題很好奇,不知道當問不當問。”
王震旭緩了緩,又猶豫了一會兒道︰“你問。”
張潮露出困惑的表情,問道︰“你雖然入籍日本,但是平時都用中文名‘王震旭’是吧?”
王震旭點點頭,心中涌出一股不安的感覺。
張潮問道︰“那為什麼你要用‘東衫彰良’這個日本名字做自己的筆名呢?是對自己用中國名字在日本文壇闖出名氣,沒有信心嗎?”
王震旭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了,而教室里呼啦一下涌出的議論聲,就像腦海里的聲音被具象化了出來,形成了內外共鳴。
一張臉憋的通紅,良久,他才說出一句話︰“用日本名字,確實更容易被編輯注意到。但這說明不了什麼,很多人都用筆名,比我更奇怪的都有……”
“切~~~”教室里響起了整齊的聲音。
張潮倒沒有露出什麼嘲笑的神色,而是平靜地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道︰“陳舜臣老先生還活著吧?”
王震旭臉色霎時從通紅變得慘白,想要阻止張潮,卻沒有任何理由,嘴唇顫抖了兩下,終是沒有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這個名字對大部分只關注國內或者歐美作家的中文系學生來說也很陌生,大家都疑惑地看著張潮,等待他的解釋。
張潮的神情無悲無喜,繼續道︰“陳舜臣老先生,生于上世紀20年代,華裔日本人,出生于中國台灣。60年代初,他發表了第一部作品,就獲得了「江戶川亂步獎」。
後來他還得過「直木獎」「推理作家協會獎」,是第一個集齊三大獎的推理作家。直到今天也還著作不斷,大概寫了有百部作品了吧?你是也算日本華裔,或者旅日華人,應該比我更熟悉他。
我想請問,陳舜臣在日本當了近50年作家,有沒有使用過日本筆名?”
教室里同學們先是沉默了一下,待消化完張潮說的話,氣氛瞬間沸騰起來,議論聲更是炸開了鍋——
“什麼啊,我還以為他有多牛逼呢?”
“是啊是啊,剛剛听他講‘他們日本人’‘你們中國人’,還以為他真能超越民族和國界呢。”
“哈哈,原來也要為了發表作品,起個日本名字舔編輯啊?”
“有本事學這個陳……陳舜臣老爺子啊,一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嗨,人家國籍都改了,改改姓名怎麼了?”
“那還叫什麼‘王震旭’呢?干脆就叫那個‘東衫彰良’好了!”
“我看叫‘東條彰良’更好!”
……
王震旭之前給自己建立的狷介、狂傲,似乎死看不上日本人,言必稱征服日本的形象,在此刻轟然倒塌。
張潮眼見王震旭支撐不住,要掩面而逃,連忙高高舉起手揮了一下,示意大家安靜,然後說道︰“國籍也好,筆名也罷,都是個人選擇,大家不要牽扯別的。
還是听王桑自己怎麼說。”
從張潮進門開始,王震旭的臉就成了調色盤,沒出現的顏色已經不多了,此刻更是青一陣紅一陣,變幻莫測。不過好歹也是有過強大自信的人,很快就道︰“不是外籍外裔的作家要登上本國的文壇本來就格外艱難,我這也是為了……”
話沒說完,只見張潮就打斷了他的發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別帶上我,我沒有。”
王震旭納悶了一下,這和張潮有什麼關系?
這時候蘭婷在一旁解釋道︰“張潮有本《消失的愛人》,是純正美國背景的家庭驚悚犯罪題材,同時在中國和美國發售,上面的署名都是‘張潮’,沒有用英文名或者英文筆名。”
張潮點點頭,補充道︰“那部賣的還可以。——哦,我也是前幾天才知道,《消失的愛人》的電影版權被20世紀福克斯買走了,應該下半年就能開機,預計明年和大家見面。
導演是大衛•芬奇,主演是布拉德•皮特,到時候還請捧個場!”(原時空主演本•阿弗萊克這時候沒檔期)
“哇喔!”驚嘆聲在教室里響起。一部中國人寫的美國,不僅銷量大獲成功,而且還被好萊塢大廠買走拍成電影,這種近乎魔幻的劇情,怎麼在張潮身上一次又一次上演?
今天晚上,不管是王震旭,還是現場的老師和同學,都被張潮進門這短短20分鐘裝的逼,噎到喘不過來了。
王震旭知道自己在廈大已經徹底社死了,看到蘭婷看向張潮那種崇拜中帶著歡喜,歡喜中又帶著遺憾的眼神,他覺得無論如何還是要掙扎一下。
死,也要站著死!
王震旭拋開一切雜念,沉聲道︰“張潮,我承認之前是誤解了你,也低估了你。但是無論你有多大名氣,在這文學沙龍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張潮聞言點點頭道︰“這點我同意。——呃,我好像沒有表現得和大家不平等吧?”
同學們都笑著應“是”。
王震旭不管這些,一心一意地道︰“我們今天的文學沙龍主題既然是「中日兩國‘80後’寫作的比較閱讀」,那就回到主題,聊一聊寫作。
正好,你是用中文寫作,我是用日語寫作,我們都是‘80後’。我想和你探討一個問題。”
張潮道︰“嗯,你問吧。”
王震旭認真地道︰“你認為一個作家是不是應該有意識地保持作品格調的連貫性和一致性?”
張潮點頭同意道︰“我覺得你說的沒錯。作品的水平,可能因為各種原因會出現起伏,比如嘗試新寫法。但是在態度上,不能有輕慢對待的心理。
畢竟作為一個作家,絕大部分的形象特質,是由你的作品塑造和維持的。”
王震旭听完張潮的回答,似乎很滿意,嘴角微微翹起,信心像又回到了身上,繼續追問道︰“那你為什麼要寫《你的名字》這樣輕浮的作品,甚至還去領了一個輕獎。
要知道,「輕」在日本,是最不入流的類型,寫「官能」的都比寫「輕」格調要高。因為「輕」只是其他亞文化的附庸,甚至不能當作獨立的文學類型來對待。
你在寫《你的名字》前,是寫純文學和通俗文學的,雖然水平不算很高,但卻是堂堂正正的文壇大道!而你又轉去寫了「輕」,就為了那些銷量和動畫改編的收入?
這不是一個作家的墮落,又是什麼?中國的‘80後’作家為什麼不如日本,就是因為他們都像你一樣,沒有一顆為了文學‘向死而生’的求道者之心。
而我,就有這樣一顆心!所以就算你看不起我,但是在我心里,你才不配與我相提並論!”
說罷,又朝蘭婷道︰“蘭婷,如果你真的熱愛文學,那就應該遠離這種媚俗者!”
張潮听完以後,回頭看了蘭婷一樣,然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沒有立刻回答。
王震旭心中大喜,認為張潮已經被自己這顆孤傲絕倫的求道之心震撼住了。下面張潮當然可以狡辯,說「輕」只是在日本受到輕視,中國沒有這種情況。
也可以說文學只有類型之分,沒有高低之分;還可以講,「輕」只是暫時不被傳統文學界接納,但是在年輕讀者那里已經廣受歡迎……
反正不管張潮拋出什麼理由,話題就算被拉回了自己熟悉的文學領域,那麼即使張潮有一點學術功底,又怎麼敵得過自己在飯动榮教授那里做了幾年研究生的積累?
張潮似乎沒什麼信心地確認似的問道︰“你是問我為什麼寫《你的名字》,是嗎?”
王震旭先是重重點點頭,道︰“是的。”然後又微微揚起下巴,準備露出一個殘忍的笑容。
但是沒想到張潮卻率先笑了,只是笑得很溫暖,似乎無數回憶涌上了他的心頭。只听張潮道︰
“我是因為我的同學蘭婷——也就今天的主持人——才寫的《你的名字》啊!”說到一半,他又回頭看了蘭婷一眼,只見這位老同學的臉已經紅成隻果,睫毛微微顫動,不敢有任何表情,又似乎下一刻就要羞得把頭埋進臂圈里。
整個教室靜的落根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時間仿佛凝固了。
張潮緩緩說出了後面的話︰“那天蘭婷問我‘你為什麼就不能寫一個結局圓滿的青春愛情故事呢?是怕這樣寫,太俗了嗎?’
于是我就承諾,為她寫一個結局圓滿的青春愛情故事,而且絕不落俗套。這個故事後來大家都看到了,就是《你的名字》。”
說完以後,張潮看了一眼蘭婷,似乎在問自己有沒有說錯當天的情形。但是蘭婷此刻已經做不出任何反應了,甚至都不敢看張潮一眼。
張潮無奈,只能對王震旭和教室里的眾人道︰“這就是我為什麼寫《你的名字》的原因。無關金錢,甚至無關文學追求,就是為了滿足一個女生,希望看到一個結局圓滿的青春愛情故事的追求!
這個答案,你滿意嗎?你們滿意嗎?”
原來天下逼共有一石,張潮獨裝一石二斗,其他人倒欠二斗。(章節名最早竟然起錯了,起成共有一斗了,懵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