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及90年代後文學衰退的原因,文學批評界有三怪︰一怪作家不爭氣,二怪讀者太勢利,三怪時代不給力。所謂三人成虎,說著說著,不僅他們自己信了,就連我們的作家和讀者也信了……】
【……但細想一下,就會發現這三個理由一個也不成立。上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社會、經濟都有長足發展,尤其是受到高等教育的人群規模也擴大了,哪怕是國足都進世界杯了,怎麼唯獨文學就倒退了呢?】
【……地理大發現時代的西班牙,文學衰退了嗎?工業革命後的英國,文學衰退了嗎?電氣革命後的美國,文學衰退了嗎?】
【……不僅沒有衰退,而且產生了許多影響至今的偉大作品,例如《堂•吉訶德》……】
【……再往前數1300年的大唐盛世,文學衰退了嗎?……】
【……我們雖然不能否認在動蕩亂世中,會產生偉大的詩人、作家,例如詩聖杜甫、後主李煜。但這些璀璨如星月的個人,不能掩蓋整個時代文學的整體性衰退。】
【……批評界把文學衰退歸罪于時代的進步,要麼是蠢,要麼是壞——我寧願他們是後者。因為大部分時候,無知、愚蠢造成的破壞更嚴重。】
【……在今天下午之前,我也以為那“三怪”怪的對。但當我看過了這場拙劣的表演以後,我才明白,國內文學的衰退,禍在蕭牆之內!……】
【……李娟老師的遭遇,就是一次非常典型的文學霸凌。它擺出一副公正嚴明的面孔,操弄著迷惑人心的話語,嘴上說著為你好,實際上不過是一場披上偽裝的服從性測試。……】
【這種霸凌,比學生之間赤果果的肉體肢體暴力和言語暴力更加隱蔽,它其實是一種精神控制術,有個專業的術語——PUA。……】
【……PUA,全稱Pickup Artist,意為“搭訕的藝術”,原指為了發展戀情,系統性地學習如何提升情商和互動技巧以吸引對方,直至發生親密接觸。】
【……但是這種手段,發展到極致,就是通過言語打壓、行為否定、精神扭曲的方式對另一方進行情感操縱和精神控制。】
【……國內的文學批評界,在過去的20年時間里,就是通過 PUA,來對中國的文壇進行情感操縱和精神控制。】
【……也許有人會質疑,全世界都有文學批評,為什麼國內的就能一手遮天?】
【……我的回答是,因為這些批評家,往往還有其他身份——政界的、媒體界的、出版界的……國外有批評家可以把詩人嚇得連夜改變立場、著詩求饒嗎?】
【……除了 PUA,文學批評界慣用的伎倆之一,就是“畫個圈圈詛咒你”。80年代,他們把舒婷、北島、顧城等詩人畫個圈圈,插上“朦朧詩”的標簽,便于一起打倒;……】
【……現在,又全然不顧韓涵、小四、張越然,包括我在內,在寫作風格上的巨大差異,簡單粗暴地把我們劃進一個叫“80後作家”的圈圈,便于一起拿捏……】
【……在某些批評家眼里,作家就是豬玀,出欄都是一批批的。這種傲慢,前所未見!他們夸我走上了文壇,我只覺得是走進了屠場……】
【……感謝李娟老師,為我們做出了抵制 PUA的表率。她不接受作為服從性測試的批評,也不接受虛偽的贊美……】
【……從她的遭遇,我們可以想象,到底有多少優秀的新生代作者,就被這樣的 PUA中扼殺在創作生涯的初期……】
【……我要感謝這個時代,出版機制的市場化,網絡媒體平台的興起,讓我可以繞過這些人把守的關口,直接面對讀者……】
【……但幸運兒畢竟是少數……】
【……所有作家,都要警惕批評家,抵制 PUA!】
整篇文章洋洋灑灑5000多字,他在飛機上打了2個多小時的腹稿,才能在酒店一氣呵成。
寫完以後,再看向窗外,已經是繁星點點,時間已近午夜。張潮起身走了幾步,站在窗邊,之間樓下就是黃浦江,外灘的燈光還未全部熄滅,魔都天際線的輪廓在視野里隱隱勾勒。
張潮手機被遠遠地扔在床上,還特意調了靜音,所以他一拿起來,就看到七八個未接電話,其中有兩個是賈平娃打的。
賈老師打電話來想說什麼猜也猜得到。他不覺得這件事可以通過賣誰一個面子解決,這不僅事關李娟這樣一個優秀作家的寫作生涯,也關乎文學界內部的格局變動。
這是他去西安之前,從未深思過的問題。直到今天下午看到自己侃侃而談時,白曄那氣急敗壞的神情,其他批評家灰敗的臉色;以及李娟、劉亮程等作家嘴角微微的笑意——
他才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圈子里的份量,已經不能用初出茅廬的年輕作家去衡量了。
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已經是可以撥動天平平衡的砝碼。“一言斷人生死”說得有點過,但已經有點“言出法隨”的意思了。
2年前剛剛崛起時,他還在思考文壇上這個年紀作家的生態位,已經被韓涵這些人佔據,自己博取不到關注度該怎麼辦。
而現在,自己儼然是青年作家 C位,把韓涵、小四等人擠到了旁邊。韓涵,好像還在賽車,似乎又出版了兩本暢銷書,但既沒有人再拿他和自己比較,自己也沒關注過他的新聞。
至于小四,他應該還在辦他的雜志,但是根據馬伯慵、雙學濤等人的匯報,好像好幾個撐場面的作者,最近都流到了《青春派》和“午夜潮汐”這邊。
之前張潮在滬上書展上對“青春文學”的批評,似乎也成為一大批年輕讀者心里的“金科玉律”,喊出“什麼年紀就寫什麼年紀該寫的書、什麼年紀就讀什麼年紀該讀的書”的口號。
張潮的意外崛起,大大壓縮了韓涵和小四的閱讀市場。現在主流媒體中,已經沒有人再把他們兩個視為能和張潮比權量力的存在。
加上他作品改編的漫畫、電影的成功,大家開始普遍把張潮視為文壇的領軍人物了。
還有幾條雜七雜八的短信,有讓他盡快回電的,有問他下一步計劃的,他也沒打算看,瞥了一眼就又把手機扔回原處。
回到電腦前,張潮又重新看了一遍文章,尤其是斟酌了該不該把李娟的遭遇和她的名字直接寫出來。
寫出來,李娟就真和國內的文學批評界勢不兩立了,這未必是人家的本意,今天會上那麼強硬的發言,更多是在內心情緒激蕩下的沖動之舉。
但凡批評家們不那麼一邊倒,或者沒有張潮火力全開的支持,李娟也就忍下來了。事後再有一些人和稀泥、說好話,說不定她也接受被 PUA了。
但是不寫出來,李娟也不太可能重新和他們相安無事。白曄雖然不能代表國內文學批評界的全部,但是絕對是官方層面最有影響力的批評家之一。
這時候不乘勢把李娟的影響力擴大,那她真有可能被無形的大手打磨成一個小透明。
自己當初在網上發帖,除了東方興頂住了壓力,其他論壇和平台不都被刪了個干淨麼?也正是一直念著這份情,張潮才在“博客中華”堅持到了最後,直到東方興徹底被沖昏了頭腦,將他踢出大門為止。
考慮再三,張潮決定還是照著目前的成稿發布。他想清楚了,對李娟來說,最重要的是有更多讀者,只要文章發得多、書賣得好,那麼批評界的那點小動作,就無傷大雅了。
發布時間,夜里12點整;發布平台,正是去年剛剛上線的“心浪博客”。
以及最重要的,作者——“午夜潮汐”。這是在《暗流集》之後,時隔1年,這個 ID第一次回到公眾輿論的視野當中。
點下發送鍵的那一刻,張潮還真有點心潮澎湃,好像又回到了2年前,半夜偷偷摸摸去學校微機室寫作的時光。
至于這次,會引發什麼樣的海嘯,那他就管不著了。
美美地睡上一個大懶覺,直到日上三竿,他才悠哉悠哉地到酒店的餐廳吃早飯。
他不知道——或者壓根懶得理的是,昨天下午的事,已經隨著電話和網絡,在短短半天之內,傳遍了整個文學界。
白曄在接到賈平娃的電話,說自己打給張潮沒人接後,心里的預感就很不好。果然一大早七點多鐘,馮錚就敲了他的房門,把張潮半夜發的文章,打印好給了他。
馮錚憂心忡忡地道︰“白老師,這張潮已經喪心病狂了。您一定要注意保重身體啊,今天的會要不然,還是不要……”
白曄幾眼就掃完了文章,額頭上青筋直綻,眼楮瞪得血絲都要出來了,听到馮錚這麼說,半吼著打斷道︰“我當然要去,我問心無愧!我不僅要去,還要把這篇文章發給所有人看,讓大家評評理!”
馮錚急了,道︰“白老師,您千萬不要沖動……”
這時候賈平娃也來到了招待所,手上一迭稿子,不用猜就知道也是張潮的文章。看到白曄正在發火,連忙上前道︰“哎呀,張潮這個娃,生性得很,我的電話也不接。老白,你大人有大量,不和娃娃一般見識嘛。”
順便向馮錚試了個眼色,馮錚知趣地就離開了。
白曄甩著稿紙道︰“這是我和不和他一般見識的問題嗎?這是國內文學批評生死存亡的關頭!你們作家那邊,是不是很多人已經蠢蠢欲動了?很多人的文章,已經寄出去了吧!尤其是劉亮程……”
賈平娃道︰“不至于,不至于。我昨天幫你給他們做工作的時候強調了,咱們創作、批評是一家,絕對不要內訌!”
白曄勉強控制住情緒,道︰“既然張潮不接電話,那關鍵就在李娟那邊。不過她現在也聯系不上,應該還在回新江的火車上。
千萬不能讓她真的辭職了。她辭職了,我們就百口莫辯了。能做她工作的只有劉亮程,但是他現在對抗情緒也很嚴重。”
賈平娃抽了口煙道︰“這個嘛,也不是沒有辦法。听說,李娟那個辦事員是臨時工,不僅沒有編制,也很不穩定……”
白曄眼楮一亮,連忙道︰“平娃,你在西北比我時間長,新江那邊肯定認識不少人吧?再幫我聯系聯系。我一定還你這個人情。”
賈平娃悠悠吐出一個煙圈道︰“都是鄉黨,你這就太客氣了嘛。我在那邊確實認識一些人……
李娟現在就是在氣頭上嘛,一時沖動。給她換個單位,或者提高一下待遇,等她氣頭過了,再讓她出來說說話……”
白曄松了口氣,道︰“這樣很好。老賈,听說倩倩這個丫頭,今年要去陝師讀研?”
賈平娃點點頭道︰“文藝學研究生。”
白曄道︰“你早說啊,陝師那是我地盤嘛。你放心,倩倩在那里肯定沒人敢欺負她。噢,听說她喜歡寫詩?”
賈平娃這才露出笑容,道︰“那是她的一點小愛好,不成氣候。我也不知道寫的怎麼樣,我也不是詩人。”
白曄也跟著笑道︰“從小跟著你燻陶,一定不會差。回頭你給我發幾首看看。”
賈平娃道︰“這次的事情,我們盡量內部解決。要是李娟那邊安撫得好,到時候你們再開個‘李娟作品研討會’嘛。”
白曄點點頭道︰“唉,這次是我孟浪了。沒想到終日打雁,卻叫雁啄了眼。教訓啊,教訓啊!”
兩人正聊間,忽然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賈平娃過去開了門,發現是這次研討會的會務,也是雜志編輯之一的小周,一臉焦急的神色。
沒等賈平娃開口,小周就開口道︰“找您好半天了,剛剛踫到馮老師才知道您在這兒。”
賈平娃摸出手機,發現又是許多個未接電話,有些尷尬地道︰“這東西用得怪不習慣的,很少開聲音——出什麼事了?慌里慌張的。”
小周道︰“我接到招待所這邊的通知,早上好多作家都悄悄退房走了……”
“什麼?”聞言賈平娃所剩不多的頭發都豎起來了,急忙追問道︰“好多是多少?”今天早上是“當代散文發展研討會”的集中討論大會,以及閉幕式,中午還有個自助餐會。
會場和餐廳都訂好了,還邀請了一些領導出席,這要是人跑得太多,到時候會場空空蕩蕩,自己的面子就算徹底掉地上了。
小周道︰“早上退房的就有二十幾個,還有很多人搖擺不定,我剛剛上來經過一些人的房間的時候,不少都在收拾行李。”
賈平娃這時候也顧不得白曄了,一路小跑下樓去了招待所前台。
白曄愣了一會兒以後,也跟著下樓去幫忙。剛到一樓樓梯口,就听到賈平娃苦口婆心地對正在辦退房手續的幾個作家道︰
“……你們的心情我理解……他們確實說得太過分……創作、批評是一家嘛,盡量不要內訌……”
白曄一屁股頹在樓梯台階上,他心里知道,這次的局面,已經不可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