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一間茶室中，張辰見到了活生生的杜琪峰。
“張導，幸會~”
“杜導，你好~”
都是聞名已久，不需要介紹，二人握手之後，相繼落座。
杜琪峰本人很有精神，一雙眼楮亮亮的。
“杜導，又見面了~”等兩人認識寒暄過後，鐘離緹才笑著打招呼。
“好久不見，Christy~”杜琪峰也回道。
Christy就是鐘離緹的英文名，香港這邊畢竟是殖民地，很多人都有叫人英文名的習慣。
“大家先喝茶~”楊老板滾了兩滾後，給大家布茶，然後請茶，這才隨口問道︰“Christy，下午陪著張導去看電影了？”
張辰和杜琪峰是第一次見面，不太熟。
這種情況下肯定是作為中間人的楊老板找話題。
“楊老板，你不會派人跟蹤我們吧？”鐘離緹故作夸張。
有個女人在旁邊調節氣氛就是好，楊老板呵呵笑道︰“我又不是狗仔，還能派人跟蹤你？要怨只能怨你們自己，都上新聞了……”
“哦，我忘記了，我們看完出來的時候被記者逮到了，還做個采訪，張辰導演對杜導的《黑社會》很是夸獎來著……”
張辰在旁邊開口︰“那可不是夸獎，都是心里話來著，杜導的《黑社會》拍的的確好，當著面我也這麼說，我看過最好的黑幫片，沒有之一……”
老杜听到張辰的夸獎明顯很高興，這可是億元大導演的夸獎啊，笑呵呵道︰“張導過獎了，《黑社會》雖然的確是我很滿意的一部作品，但還達不到張導所說的那個地步，過獎了，過獎了……
倒是張導的《颶風營救》，這兩天我也看了一次，驚為天人……”
楊老板再次請茶，幾人停下話頭，拿起小小茶盞送入口中，頓時唇齒留香。
放下茶盞，張辰以為對方剛才說的只是客套話，畢竟剛認識，習慣性的都要商業互吹一下的。
沒想到杜琪峰突然道︰“其實看之前我就已經充滿好奇心了，媒體都在說《颶風營救》里那個六分半的長鏡頭，說實話，我是很好奇的，看了以後，這才知道張導的驚才絕艷……”
杜琪峰突然這麼說，張辰一時間搞不清楚對方說的這句是恭維還是諷刺，沒敢接話。
杜琪峰卻繼續道︰“我看的出來長鏡頭是拼接出來的，但即便如此，對張導的調度能力依舊感到佩服，尤其是貧民窟里那一段，太流暢了，很多地方甚至根本看不出來是拼接的……”
人家是行內人，又是玩鏡頭的大行家，能一眼看出門道來不奇怪。
張辰真正驚訝的是他的態度。
到現在為止，杜琪峰說的應該不是反話，但這和張辰預想的有些不一樣。
“我這個偽長鏡頭，圈內很多導演都表示了不認可，杜導不覺得這個長鏡頭是電影藝術的倒退嗎？”
“哈哈，那幫蟲豸，他們根本就不懂電影，都是一幫只會照本宣科的家伙罷了……”
張辰沒想到杜琪峰會這樣說，就听杜琪峰繼續道︰“那些家伙天天就只會喊著藝術，表達，風格……
其實他們什麼都不懂。
鏡頭是什麼，無非是表現的工具罷了。
真的長鏡頭和假的長鏡頭有什麼區別，對觀眾來說，表達的東西是一樣的，而對于導演來說，只要你想要表達的東西觀眾get到了，這就夠了，至于是真長鏡頭還是偽長鏡頭，重要嗎？”
杜琪峰的一席話，表達的信息居然與張辰不謀而合，張辰沒想到老杜居然是如此務實的一個人，頓時好感大增。
“杜導，我就是這麼想的~”
兩人聊起長鏡頭來，還拿老杜在《大事件》里的那個真長鏡頭做對比，互相印證。
“我當時拍的時候找了《指環王》的主攝影師，但他過來後研究了三天，告訴我這個鏡頭他拍不了，然後走了，其他的攝影師更不敢接了，後來我還是降低了難度才拍出來的……”
說到專業領域兩人都是滔滔不絕，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旁邊的楊老板和鐘離緹听得有些無聊。
尤其是鐘離緹。
本來知道是導演聚會後，她是不想來的，但無奈張辰人生地不熟，粵語還不靈光，打個車都打不利索，只好她陪著來了。
楊老板插不上嘴，只能不停地請茶，鐘離緹倒是不覺得無聊，一雙大眼楮全盯在張辰身上，她很喜歡听張辰講這些，不明白，但就是覺得很厲害。
聊著聊著，兩人已經不再拘泥于電影，而是整個電影環境。
“香港電影人我有一點非常佩服，就是你們的拍片精神，敢打敢拼，敢玩真的，為了電影什麼都可以不在乎，說實在話，內地這方面比你們差太多了。”
這可不是妄自菲薄，香港電影人這方面真的吊打全世界。
楊老板和杜琪峰也很是自豪。
“其實我更佩服的是香港電影人的那種創造力，從八十年代開始，二十年來百花齊放，人才輩出，誕生了一大批經典的電影……”
張辰小時候就是看著這些香港電影長大的，受影響頗深。
可以說，他後來報考導演系，和兒時受到的影響不無關系。
“《東方三俠》這種片子居然是杜導93年拍出來的，我真的佩服你的腦洞……”
說到這里杜琪峰不好意思的擺擺手︰“《東方三俠》撲街了，當時港島的觀眾根本不買賬，一共才193萬港幣的票房……”
說起來全是淚。
張辰對這部片子的印象非常深刻。
杜琪峰虛構了一個末世的背景，然後將蝙蝠俠和新龍門客棧縫合在一起，搞出了一個新世界。
光是這腦洞，就甩其他人十條街。
後世能和《東方三俠》比肩的港片，恐怕只有《全城戒備》了。
《東方三俠》，光看場景色調和梅艷芳的角色就很容易就讓人想起蒂姆波頓版的《蝙蝠俠》，三女聯手斗公公則是在復制一年前的《新龍門客棧》。
但即便這樣，張辰仍舊覺得很精彩，整部片充滿了想象力。
梅艷芳的青蜂俠面具，楊紫瓊的連體保暖紅內衣，張曼玉的爆炸頭加網襪……
一般的導演根本駕馭不了這樣的設定和造型，但杜琪峰拍的就還不錯。
題材很先鋒，服化、造型、設計也很大膽，雖然一些道具、特效用如今的眼光來看略顯粗糙，尤其是隨處可見的威亞穿幫。
但影片本身所散發出的那股濃烈邪典味實在太獨特了。
火中骷髏那段不知是不是受了8、90年代好萊塢科幻大片的影響。
三位女俠，各自代表著不同的個性與命運，張曼玉在飾演的性格乖張的陳七，表面上是為了金錢，不斷追求刺激，實則內心燃燒著對正義的渴望。
她是三人組里的賣萌搞笑擔當，其他兩位則是英姿颯爽的大姐。
另外，這片子的音樂是真的好，典型的超級英雄BGM，音樂一起，你就知道超級英雄要登場了。
“我非常喜歡《東方三俠》，尤其你開創性的以女性作為主角，這點其實和我的《黑暗侵襲》《鯊灘》都非常像，女性在傳統意義上一般都是柔弱的形象，當我們賦予她一些男性元素，形成的反差就會很吸引眼球……”
“對對對，所以我在電影里賦予了三名女主之間類似兄弟情的情誼~”
杜琪峰覺得張辰是真的懂他的。
《東方三俠》問世以後他背負了無盡的罵名，大家理解不了這樣一部另類的動作片。
風格另類，背景另類，主角也另類，還有另類的浪漫……
現在終于有一個人能夠理解他了，他真的能看懂《東方三俠》。
杜琪峰很激動，有些覓得知音的興奮，現場也就是沒有三炷香，有的話沒準就成為洪門兄弟了。
“那時候的確很多好電影，但為什麼現在沒了呢？”
眾人中對于這點感觸最深的恐怕就要數楊老板了。
十年前拍電影簡直就是撿錢。
拍一部電影花不了多少錢，票房卻很可觀。
反觀現在，他經手的那些片子投資都不低，但票房卻一個比一個差，連雙周一成的程龍都不好使了，投資了1.4億港幣的《神話》，上映快一個月了，票房居然還沒過一億，賠到姥姥家了。
他本沒想能得到答案，就是發個牢騷，沒想到張辰居然道︰“以前能出經典是因為市場容錯率高，試錯成本低。
想當年觀眾想娛樂就四樣，一是看電視，二是看書刊雜志，三是看電影，四是娛樂場所唱歌跳舞。
所以有新電影上市，大家都會去看。觀眾審美能力低，對爛片的容忍度也高，即便是爛片口碑也傳不出去。
現在不一樣了，時代變了。
只要有人看了覺得是爛片他就會說，人們從網上看到不好的口碑就不會去看了。
而且現在人們的娛樂方式也多，電影不再是唯一。
而且，我覺得最主要的是，以前那段時間是電影人的創作高產期，整個環境寬松，加上電影人的奇思妙想多，很容易出精品。
現在，基本沒什麼新人冒頭了，這意味著沒什麼新的想法沖擊這個市場，加上拍電影的成本越來越高，試錯成本大增，拍電影瞻前顧後的，自然也就難出精品。”
這個話題有點喪，說的大家都興致大減，張辰干脆換了個話題。
“知道我最喜歡你電影的什麼嗎？”
“願聞其詳。”
“構圖~
《槍火》柱子後的那場戲，站位真是絕了，完全可以拿到電影學院當教材用……”
听到張辰夸獎自己，老杜自嘲的擺擺手︰“我拍動作戲不行，所以只能在這些方面多下功夫，我倒是羨慕你，《颶風營救》的動作戲真的是開創先河的，我敢肯定，以後好萊塢都要學你這套……”
老杜一直覺得《大事件》里的槍戰戲拍的不夠好。
別人評價他的《大事件》，除了那個七分鐘的長鏡頭一無是處。
老杜也的確有一些毛病。
他的個人風格是強烈，但長處和短板一樣明顯。
拍情感戲他是差點意思的，動作戲也只是中規中矩。
“《颶風營救》，如果由我來拍的話，結局我會安排女兒死掉，我覺得這樣可以拉高整部影片的格調，更容易引起觀眾的共鳴……”
大家熟絡之後，杜琪峰也終于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
老杜這麼說，張辰一點也不奇怪。
事實上，這家伙的確很喜歡這麼干，總喜歡突然給人來這麼一下子。
《黑社會》里，樂少好端端的突然就搬起石頭砸人家大D的腦袋，就因為人家沒帶安全帽。
《黑社會2》里也是，鄧伯死的那叫個突然。
這簡直就是杜琪峰的惡趣味，大家都猜到了大D和鄧伯肯定沒好下場，但什麼時候死，怎麼死，你想破腦袋也想不到。
終于听到一個熟悉的話題，鐘離緹立馬就插嘴道︰“是啊，我也很好奇，如果金米死了會怎麼樣？”
張辰看兩人都看著兩人，搖搖頭︰“我也想過，但我沒敢？”
“？”
“按照人物邏輯，如果金米死了，我不知道主角最後怎麼收場？”
兩人還是不明白，張辰詳細解釋︰“梁佳輝那個角色我其實是按照武松寫的……
武大郎潘金蓮的故事你們都知道吧？”
見眾人點頭張辰才繼續道︰“其實不管是誰睡了潘金蓮，武松都不會在乎的，哪怕西門慶睡了潘金蓮，打傷了武大，但只要武大郎沒死，武松也不會大開殺戒的。
可他們偏偏害死了武大郎，要知道兩兄弟父母早亡，武大郎挑著扁擔賣炊餅，一頭是炊餅，另一頭的簍子里裝著的是武松，遇見能喂奶的，炊餅不要錢，給俺兄弟吃頓奶就行。
這是兄長？
這是父親！
只要武大沒死，潘金蓮就算出軌了武松也不會這樣暴躁。
對于武松來說，武大郎活著就意味著他還有家，武大郎死了，不是武松死了個哥哥，而是武松被滅了滿門。
你們明白了嗎，對特工老爸來說，金米那個角色就是他的武大郎……”
……
今天就一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