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客觀的角度去看大虞,因為最高權力的更迭,所會引發的不安、擔憂、動蕩等都已消散于無形,這使大虞對外、在內是處于相對穩定的狀態,不會說因為一些變數,而影響整個江山社稷。
    這是一個好的趨勢。
    無論是任何時期下,哪家王朝統治,穩定是維系國祚傳承的根本,是確保社稷繁榮的根基。
    為了這點,楚凌坐鎮中樞,所推動,所促進,所落實的種種謀劃部署,皆是以此為核心展開的。
    當然在這表象之下,不能遮掩許多實質性問題,如權責細化,權力監督,吏治腐敗,特權橫行,土地兼並,貧富懸殊……這些問題如不能及時有效的解決,終會在一個時期下再度爆發,繼而引發嚴重的秩序動蕩。
    對于上述種種,楚凌已規劃好方向,並根據實際情況分步推行,以循序漸進的模式去化解,遠比用大刀闊斧的改革要更好,畢竟大虞國祚傳承數十載了,帝位傳承到第四任了,不能再以開國時的思維去解決了。
    適合太祖高皇帝的模式,不代表適合太宗文皇帝。
    同理,大虞到了正統朝,就要以適合該時期的模式,來治理江山社稷,直面地緣挑戰才行。
    “大誥?這是……”
    燭火搖曳下,映照著楚徽驚愕的面龐。
    看著眼前的文本,楚徽心中是有驚疑的。
    直到此刻,楚徽才知自家皇兄,在過去這段時日忙些什麼,只是對這《大誥》他卻不知是做什麼的。
    “長壽先看,待看完後,再言。”
    楚凌微微一笑,對楚徽說了句,伸手端起茶盞。
    楚徽看著自家皇兄,又看向桌案上所擺,沒有任何的猶豫,楚徽便拿起其中一摞,表情正色的看了起來。
    映入眼簾的是筆鋒剛勁的行楷,可很快,楚徽的注意就被內容所吸引,逐字細讀,眉宇間漸凝肅然。
    ‘朕承天命,統御萬方……’
    在見楚徽如此表情,楚凌心中默念出來,對于這份初定的《大誥》他是知曉其所蘊份量的。
    在這方世界中,此是獨屬大虞的泄壓閥。
    因為楚凌無比清楚,不管他制定出多適合大虞國情的政策,在實際的推行與落實下,難免會出現偏差與異化,執行者各懷心思,政令越往下越走樣,這最終會匯聚到最底層的百姓身上。
    層層加碼,是一項難解的頑疾,在這背後牽扯到的利益多了,就不可避免的會導致這類現狀出現。
    而《大誥》的存在,便是為糾偏而來。
    它賦予百姓直訴之權,許其擊登聞鼓,上達天听,凡官吏貪墨、苛派、枉法者,皆可舉證告發。
    只要持《大誥》者,沿途俱不可阻撓。
    楚凌要給最底層一個希望,哪怕這個希望會付出很大代價,可對于身處絕境下的群體而言,這何嘗又不是一種精神支撐?
    如果沒有這一泄壓閥的話,當積攢的矛盾、怨氣到達了臨界點,便會像洪水一般沖毀堤壩。
    這會帶來什麼就不言而喻了。
    百姓尚存一線生機,便不會輕易舍命相搏。
    “皇兄,這,這,這……”
    楚徽激動中帶有結巴的聲音,打斷了楚凌的思緒。
    見楚徽如此,楚凌露出淡淡笑意。
    “有什麼話,慢慢說。”
    楚凌撩撩袍袖,倚著座椅對楚徽說道。
    “皇兄,您打算將這《大誥》昭告天下,以此給我朝萬千百姓能狀告不公的機會?”楚徽努力平穩心神,舉起手中所持文書,便對自家皇兄說了起來。
    “可以這樣說。”
    楚凌看了眼擺著的文本,這是楚徽還沒有看的,隨即說道︰“待到《大誥》編撰定稿,朕便要頒布旨意昭告天下,不止是這樣,朕還打算知會有司,命其成批刊印《大誥》以免費發放給萬千百姓。”
    “朕要讓那些遭遇不公,或被逼的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背井離鄉、背負巨債的百姓有機會申訴!!”
    楚徽呼吸急促起來。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大虞必將迎來一場前所未有的震蕩,畢竟在此之前,大虞從沒有過這種事。
    即便是太祖高皇帝在世,也未曾做過這等驚世駭俗之舉。
    而在楚徽感慨震驚之余,在他的腦海里,浮現出自離開虞都後,沿途去往各地遇到的種種事宜。
    對于那些,楚徽是記憶猶新的。
    迷茫,無奈,憤慨,絕望……
    那些個眼神與情緒,楚徽每每在想起後,都會在他的腦海里浮現,而在面對這些時,他們為何只能選擇忍受?
    還不是因為官官相護,無路可訴,有冤難申嗎?
    真要有方式的話,他們何至于會這樣?
    正因如此,才需破此沉痾。
    “皇兄聖明啊!!”
    想到這里,楚徽立時便作揖拜道︰“有此《大誥》傍身,在我朝治下十六道及下轄各府眾縣,真要有什麼冤屈,那苦主便可持此來控訴。”
    “別的不說,單單是廉政總署這邊,今後要對十六道進行廉政巡察,途徑的道府縣如遇問題,不一定非要依托地方有司這塊,那些背負冤屈的,只要知道廉政巡察來了,必會有人持此《大誥》來伸冤的!!”
    孺子可教也。
    楚凌微微頷首,眼神中露出贊許之意。
    有些話他還沒有講,自家皇弟就已領會其深意。
    按著楚凌所想,《大誥》一旦刊印頒發下去,勢必引起極大的反響及震動,這會帶來一定程度的震蕩。
    可等到震蕩結束,秩序安穩下來,將形成的格局是所遇不公群體,持《大誥》向上進行伸冤。
    如在所在縣不能伸冤,即到所屬府去。
    而所屬府不能解決,便去所在道去。
    若所在道仍不能昭雪,便可直赴虞都鳴冤,不過真到這一層次,一旦查明確有其事的話,那苦主所在道府縣各級官場,勢必會迎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地震,屆時有多少貪官污吏、奸佞敗類被抓被殺,這就要根據所遇之事來斷了。
    在這一過程中,中樞將對向下巡察保持常態,也就是說,很多事情到不了御前這一級,就會得到對應解決。
    可要是上述兩條線,都將失去所賦予的效用,那《大誥》就成了一紙空文,如此大虞就失去了民心。
    沒有了民心,統治也就離傾覆不遠了。
    “不過皇兄…”
    楚徽的聲音,打斷了楚凌的思緒。
    看著楚徽欲言又止的表情,楚凌不由發笑,“有什麼想說的,就直言不諱,扭扭捏捏的,這可不是長壽該有的。”
    對于楚徽,他是按著政治家培養的。
    尤其是王大臣這一特殊身份,使得楚徽會擁有其他人所不具備的優勢,這對江山治理是有莫大好處的。
    “臣弟有些擔憂。”
    在自家皇兄鼓勵的眼神下,楚徽努力平穩心神,皺眉講出心中所想,“其一,皇兄所頒《大誥》問世,必將在中樞及地方引起反響與震動,支持的就不說了,反對的恐怕會有很多,畢竟這撕破了一些所謂的規矩,暗中阻撓是必然,但臣弟最擔心的,會有人拿《大誥》本身說事,以造成對中樞的被動。”
    “其二,凡事有好的一面,就有壞的,頒布《大誥》帶來的好處,臣弟不贅言了,但壞處卻必須要說,這其中臣弟最擔心的,是否有別有用心之輩,會巧妙利用《大誥》達成所謀私利?”
    “比如構陷,在官場上這很常見,比如黨爭,借民告官之名,行傾軋之實,以一己之私而亂朝綱,甚至引發動蕩。”
    “其三……”楚徽在講述這些時,時不時會觀察自家皇兄的表情變化,他怕自己講的這些,會惹得自家皇兄不高興。
    不怪他多想,實則是在朝任職後,並暫領廉政總署以來,楚徽見到太多人心險惡,這不得不叫他多想。
    只是楚徽的擔憂,純粹是多余的。
    楚凌怎會因為听到真話而生氣動怒?
    相反,因為楚徽講的這些,楚凌內心是很高興的。
    “沒有了?”
    不知過了多久,楚徽停了下來,有些忐忑的看著自家皇兄,見楚徽如此,楚凌探尋詢問道。
    “臣弟想到的,暫時就這些。”
    楚徽有些緊張道。
    “來,喝些茶。”
    楚凌笑笑,端起自己的茶盞,遞給了楚徽。
    楚徽沒有遲疑,上前就端住了。
    講那麼多話,他還真有些口干舌燥。
    “長壽,你能講這些,朕很高興,也很欣慰。”在楚徽喝完茶,將茶盞放下,楚凌露出會心笑意,起身朝楚徽走去。
    “這代表著你真的用心想了,也將朕頒布這份《大誥》真正的意圖,給揣摩的很是透徹。”
    講這些時,楚凌伸手輕拍楚徽肩膀。
    這是鼓勵,更是高興。
    “臣弟就是胡思亂想的。”楚徽暗松口氣的同時,遂笑著回道︰“有很多地方,臣弟講的還不夠好。”
    “不必自謙。”
    楚凌呵呵笑了起來,“你適才講的這些,將朕所憂的都講了出來,在這世上,沒有任何一項制度或舉措,能以完美的姿態面世,在實際的推行過程中,是不可避免的出現各種問題及狀況,有能預料到的,有不能預料到的。”
    楚徽點點頭表示認可。
    的確是這樣。
    沒有暫掌廉政總署前,楚徽的想法還是不夠全面的,他覺得這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是能有效完美的得以解決,可事實卻跟他所想存有很大偏差。
    “頒布《大誥》一事,要辯證著來看,要能分清主次矛盾,唯有將這些弄清楚了,才能解決問題。”
    楚凌伸手說道︰“此要解決的主要矛盾,是在大虞律法執行下,在各級官吏代執各項事務下,因為以權謀私、徇私舞弊、上下勾結、貪贓枉法等大層面下,存有的各式各樣的冤屈苦難。”
    “這一路微服私訪所見所聞,有好的,有壞的,這還是看到的,那看不到的呢?如果這些不解決,最後會演變成什麼局面?”
    楚徽喉結上下蠕動,盡管心中有想法,但他卻沒有講出來。
    “誰都不能確保,這一生是一帆風順的。”
    楚凌長嘆一聲,表情復雜道︰“同理,上升到國朝層面,誰都無法確保會一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壓死駱駝的往往是最後一顆稻草,頒布《大誥》的本質核心,是為了解決掉這顆稻草,或者更準確的來講,是延緩這顆稻草的出現。”
    “人只有在尚有希望下,才不會走向極端的,大虞是經受不住內亂的,尤其是成規模的內亂。”
    “皇兄說的對。”
    楚徽重重點頭道。
    “一個國朝的根基,在于民心所向。若百姓怨聲載道,朝綱再嚴也無濟于事。”楚凌負手而立道。
    “頒布的《大誥》不是萬能的,但卻能成為一劑良方,朕所想要的,是一個相對的公平公正。”
    “回到你所憂的種種,誰贊同也好,反對也罷,朕不理會,那不管他們講什麼,這都掀不起什麼風浪!!”
    “誰要是想興風作浪,以破壞大虞的整體安穩,那廉政總署、御史台、錦衣衛等有司都不是擺設!”
    “一句話,大虞這片疆域下,會隨時隨地發生很多事,這單靠朕一人解決,即便是將朕給累死,也終無可能將這些全給解決,還好在朕身邊有長壽,而在朝中,還有一批願意為朕分憂,心懷社稷的肱股。”
    明白了。
    楚徽在听到這些時,表情有所變化。
    他知自家皇兄何意了。
    伴隨著《大誥》的頒布,勢必會在中樞,在地方掀起一股風潮的,那麼與之相對的,就是要在這風潮下解決問題。
    就跟當初榷關重開一樣。
    這風潮持續下,前後迸發出眾多問題,但最後不都一一給解決了?哪怕在這過程中,確實是起了些風波,甚至震動,可這卻沒有朝更壞的局面發展。
    同樣的道理,《大誥》頒布也可以如此啊。
    “長壽,朕打算給一批人,一把無形的尚方寶劍。”楚凌表情正色,目光如炬的直視楚徽說道。
    “朕要這無形的尚方寶劍,在中樞,在地方,能夠持續不斷地劈砍毒瘤,遇到問題不可怕,做錯事情無需懼,只要能鉚足一股勁兒,將該解決的給一一解決了,使大虞是呈整體向上的,朕覺得這就是好的。”
    廉政總署強勢介入地方的契機到了。
    楚徽呼吸有些急促,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家皇兄的深意。這柄無形寶劍,非在殺人,而在立威;不在權術,而在民心,而這不正是他苦苦追尋的嗎?
    楚徽握緊雙拳,眼中燃起了熾熱。他終于看清自家皇兄,所布這盤棋的核心意義了,《大誥》如風,以洗滌著大虞上下所有污穢,畢竟有很多事情,不能只靠一些特例解決,比如微服私訪,比如別的,真要全都寄托到這上面,大虞始終就無法達到最鼎盛時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