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五年,七月末。
    拓武山脈一線,橫海城。
     嚓!
    當一道接一道電閃劃破虛空,期間伴有驚雷從天際炸響傳遞,豆大般的雨珠潑灑而下,這讓本如蒸籠般的天地,轉瞬間就涼快起來,狂風在電閃雷鳴下呼嘯,吹散了環繞此間的惡臭與血腥氣味!
    “這賊老天,怎麼現在才下啊!!”
    “痛快!!”
    “爽啊——”
    “啊!!!!”
    “快點搬運!!”
    “娘的,就不能晚點下啊,快,別叫傷號淋了雨——”
    在這雨幕之下,回蕩著情緒不一的各種聲響,在暴雨的沖刷下,分布不少瘡痍與溝壑的橫海城內外,那些匯聚的血窩,血窪,血坑……很快就被雨水給沖散了,似乎這樣,此間就沒有經歷過修羅場一般的慘烈戰況。
    嘩~
    雜亂無序的腳步聲響起,夾雜有甲葉踫撞的聲響,暴雨之下,孫斌踏上了這座被己部攻克的要鎮。
    “大統領,是否派人急赴滅虜城告知勛國公,北虜扼守的橫海城已被我軍攻克,讓其抽調精銳趕來此地駐防?”
    李敢伸手抹了把臉,那雙冷眸掃視城外種種,隨即看向挎刀而立的孫斌,沉聲道︰“束剌歌率殘部向西逃竄,其必與盤踞于拓武城的北虜主力匯合,我軍當從快趕赴拓武城才行,不然保國公這邊壓力就太大了。”
    “不急。”
    孫斌冷漠的聲音響起,“這場雨恐要下個數日,橫海城與拓武城相隔不足百里,多半那一帶雨勢也小不了。”
    “束剌歌殘部匯聚又如何?”
    “繼嵐昆城後,我軍主力先後攻克雲陽、海中、成州數處要鎮,重挫北虜在這沿線所駐精銳,如果本侯猜的沒錯,那慕容古得知橫海城已丟的消息,必然會震怒的。”
    李敢、李虎、李驥等一眾悍將听後,你看我我看你,臉上露出各異神色,他們知道孫斌這是何意。
    上林軍要休整一番了。
    這一路的戰績是斐然的,單單是被陣斬北虜就超四萬余眾,後又殺被俘重創北虜近兩萬,上林軍以勢如破竹之勢,接連不斷地進逼拓武山脈向西沿線,直到在橫海城激戰數日,終奪取這處要鎮!
    但與之相對的,上林軍傷亡也不小。
    戰死超過一萬三千余眾。
    重傷四千余眾。
    輕傷無算。
    如果不是北伐整體戰局佔有優勢,就這樣的傷亡規模,即便上林軍一路勢如破竹,恐麾下士氣與軍心也必然受到影響。
    “在橫海城所繳金銀等,按著戰前所定,拿出六成給表現最勇猛的。”在眾將思緒萬千之際,孫斌伸手說道。
    “另外,等明日拂曉吧,雨勢如果小一些,派人前去征北城一趟,算算時日,那批混編營校應是編練好了,給予嚴令,限期五日趕赴橫海城!!”
    “是!!”
    李敢抱拳喝道。
    不過別看李敢嘴上答應的干脆,可心里卻生出一些想法,這是要趁著後續攻勢,將這批規模在三萬的混編營校吸納啊。
    其實在嵐昆城大破束剌歌等部後,孫斌率部向西猛攻下,一些做派是叫李敢、李虎這幫悍將不理解的。
    即便是想一路猛攻過去,但仗也不能這樣打啊。
    這種不理解隨著戰況深入,也就出現了一些質疑,在此等態勢下,孫斌聚集了李敢、李虎、李驥等少數將校,向他們言明了一些情況。
    而當這些將校得知北疆一帶,居然存有一批奸佞敗類,那一個個的反應是憤慨的,是激動的。
    娘的!
    老子們先前在前線拼死拼活,跟北虜干,與西川打,你們這幫雜碎居然大撈特撈,背地里發起國難財了?!
    但也是這樣,此前的一些疑惑豁然開朗。
    特別是作為征北大將軍的李鷹,面對北伐一戰持續深入,居然心甘情願的待在滅虜城一帶。
    別人不了解李鷹,李敢、李虎、李驥這幾位把兄弟,怎會不知自家義父的這位嫡長是何性格?
    這是在趁著前線戰況持續下,以各種名義與方式,將存有問題的那批將校調動起來,這樣他們就不會有別的想法,畢竟前線戰況如此激烈,關鍵是一直搶風頭的是中樞軍,又有幾個會想別的啊。
    這有問題的調動起來,沒問題的也調起來,北疆沿邊諸鎮眾隘不就在無形中進行了更替嗎?
    如果是在非戰時境遇下,敢進行如此規模的調動換防,那肯定是會引起人警惕的,但現在有北伐戰況下,關鍵是這戰功是那樣誘人,一切就真的不一定了。
    適才提及的傷亡僅限于上林軍這邊,而在攻打雲陽、海中、成州數處要鎮,特別是橫海城,被抽調參戰的北疆戍邊軍各部,傷亡比上林軍要多一些,這期間就有一批有問題的將軍死在戰場上了。
    既要把這批群體給清算掉,還不能叫他們佔有太多戰績,這個該死的分寸有多難拿捏,唯有孫斌最為清楚。
    ‘卿家,我朝發動的這次北伐,不僅要重創北虜在拓武山脈一線駐防,更要憑借此戰將北疆戍邊體系清洗一遍!’
    ‘此次北伐能否打好,將關系到我朝在北局勢能安穩多久,又能對國內各方群體產生多大震懾,以此重豎起中樞之威!’
    每每到心力憔悴之下,孫斌的腦海深處就會浮現出天子講的種種,也正是這樣,讓孫斌再度燃起了斗志。
    記憶里的大虞,就是以軍威震懾各方宵小及強敵的,身為虞人,孫斌是驕傲的,是自豪的,他如何能夠允許他作為虞人的驕傲與自豪,就真的因為中樞出現些狀況便消失不見了?
    那樣的孫斌,還是孫斌嗎?
    ……
    橫海城的暴雨依舊在下,滅虜城也下起了小雨。
    酷夏時節,天氣變化就是這般大。
    “老子不管你們用何種辦法!給老子以最快的速度,把前線所需這批糧草軍需運抵到前線去!!”
    “不要跟老子講什麼困難,再難他娘的又在前線廝殺的難?一個個先前不是當著老子的面,拍桌子瞪眼的想打仗嗎?好啊!!”
    “凡是按期將糧草軍需運抵者,便可率部跟隨辰陽侯、保國公他們參戰,跟那幫狗娘養的北虜廝殺!!”
    “要是誰誤了期限,致使在前線廝殺的弟兄殺敵,老子願意保你們一命,但辰陽侯、保國公他們是否願意,那老子就不知道了!!”
    滅虜將軍府中,李鷹的喝喊聲不絕。
    這使此間氣氛變得格外壓抑。
    被點將趕赴滅虜城的這幫將校,成為了新一批向先前押運糧草軍需的,前線的仗是如火如荼的打著,後方的局勢卻愈發緊繃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當大虞跟北虜徹底撕破臉,雙方圍繞拓武山脈展開廝殺與鏖戰,那前線戰局是愈發緊張了。
    作為征北大將軍,沒有領軍在前線廝殺激戰,反倒是干起了文官該做的差事,或者任何幾位雜號將軍該做的事,這其實讓李鷹背負了極大的壓力。
    但是對于這些,李鷹根本就沒有理會。
    拓武山脈前線的戰況在變動。
    北疆演變的情況也在改變。
    即便這一次的北伐,他李鷹最終沒有領軍奔赴前線參戰,但他要能確保前線諸軍各部的後勤供需,順帶配合孫斌、張恢、夏望、雲海他們把北疆沿邊徹底清理出來,那此次北伐之功必有他李鷹的一份!!
    至于以後會出現什麼,這不是李鷹要考慮的。
    在李鷹看來,既然遠在虞都的天子這樣做了,那肯定會把一切解決好的,特別是他這個征北大將軍威儀是否受損,也必然會在天子的考慮範圍內。
    “呼——”
    李鷹的長呼聲在正堂響起,先前還聚集不少人,此刻卻顯得空蕩蕩了。
    “勛國公這是累壞了啊。”
    一道聲音在堂外響起,這叫李鷹猛然探身而起,那雙冷眸直勾勾的盯著身披斗篷,笑著從堂外走進的夏望。
     嚓!!
    電閃驟現,這讓略顯昏暗的此間,驟然變亮了。
    “夏公公最好給本公一個合理解釋!!”
    在夏望的注視下,李鷹咬牙切齒道。
    這段時日夏望玩起了失蹤,這跟先前約定的不一樣,有幾次險些出現不好之事,但好在李鷹足夠機敏警惕,才使風險被扼殺在萌芽下!!
    不見夏望還好,瞅見夏望,李鷹那叫一個氣。
    沒卵子就是沒卵子。
    一點擔當都沒有!!
    李鷹止不住在心底里怒罵。
    “勛國公消消氣,咱家這次過來,是帶著好消息來的。”反觀夏望,對李鷹的怒視絲毫不懼,保持著笑意對李鷹道。
    李鷹雙眼微眯,雙手按著桌案,直勾勾的盯著夏望。
    他倒是要看看夏望能講些什麼。
    “南軍先驅、羽林軍已與北虜所轄南域腹地匯合,這個時候,在拓武城的北虜主力只怕已知此等噩耗了。”
    “!!!”
    夏望講了這些,李鷹生出驚意。
    此等消息,即便是領軍在前線廝殺的孫斌、宗寧、張恢等人都不一定知曉,畢竟在前線壓力何其大,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再一個南軍先驅、羽林軍是從拓武城與殺虜城孤軍深入的,即便派人去打探他們的消息,恐也是很難探查清楚的,可夏望卻能得知這樣的消息,那就只有一個可能了。
    “令郎在孤軍深入下表現不俗啊。”
    “等等!”
    不等夏望將話講完,李鷹伸手打斷道︰“夏公公講這些,究竟是何用意,咱們都不是第一次見了,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
    “還是勛國公痛快。”
    夏望微微一笑道︰“咱家想讓征北將軍府抽調一支精銳,無需太多,兩萬即可,分赴安北、安東等道配合錦衣衛展開逮捕。”
    “這不可能!!”
    李鷹擺手道︰“即便羽林軍他們在北虜後方有所進展,且孫斌他們所斬戰果也不小,但是這都無法改變前線激烈戰況。”
    “還有,在北疆沿邊挖出的魑魅魍魎,老子至今才消除掉不到三成,即便刨除有三成,在趕赴各地的路上,那還有五成集中在滅虜城、破虜城、征北城等地,甚至這其中還有一些還沒有趕過來!”
    “你這個時候叫老子抽調兩萬精銳,口氣不小,還無需太多,你可知這一動,對前線,對北疆意味著什麼嗎?”
    “咱家當然知道。”
    在李鷹的怒視下,夏望神情自若道︰“正是因為知曉這些,咱家才會此時趕來,難道此次北伐,勛國公就想一直待在這滅虜城做眼下這些事嗎?”
    “你什麼意思?”
    李鷹雙眼微眯道。
    “不是咱家什麼意思,而是陛下。”
    夏望在講這句話時,抬手朝天行了個禮。
    李鷹臉色微變。
    明白了。
    明白了。
    有些事,李鷹直到此刻才明白,其先前想的還是太小了!
    “勛國公放心。”
    夏望微微一笑道︰“做這件事的,不止您一位,安國公、成國公他們也會做的,只要您幾位做的足夠快,那就不會讓前線出現任何差池的。”
    這是要逼瘋我等啊!!
    李鷹雙拳緊攥,這意味著什麼,他太清楚了。
    壓力再大,那也要扛起來。
    把事兒全都給擺平了,什麼都可以有,但要是沒有擺平,那你們就是大虞的罪人!!
    “此事本公做了。”
    在夏望的注視下,李鷹聲音低沉道︰“不過具體要怎樣做,那要本公來決斷才行。”
    “陛下也是這個意思。”
    夏望順著李鷹所講說道。
    壓力誰沒有?
    都有。
    但就因為有了壓力,就不顧別的了,只想著自己那點事兒,干脆什麼事都別做了。
    也是听到夏望這話,李鷹這心底對遠在虞都得天子,其實是一點怨氣都沒有的,因為他知道天子承受的壓力更大,甚至是超乎他想象的存在,北伐這一戰要是打不好,最後落了個前喜後悲的局面,李鷹都不用想下去,中樞將會亂成什麼樣,而這還不算完呢,在各地一旦得知北疆的種種,那有些事情就徹底無法挽回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北伐這一戰是賭上大虞國運的,勝與負所帶來的處境,是完全不一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