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色已晚,姜籬準備明日再登天外天去跟殷雪時說退婚的事兒。初初突破入神境,她發覺自己的靈力有躁動的跡象。其實這癥狀已經持續好一陣了,早先她以為是因為自己突破太快,沒放在眼里,覺得有天問九章的枯木逢春持續運轉,靈力自會平復下來。
然而到現在,靈力已經漸漸有紊亂失控的跡象。
她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的身體可能出了點兒問題。而且這問題,是枯木逢春都解決不了的問題。明日正好上天外天,找殷雪時診一診。
這麼想著,眼前雲霧分開,底下漫山翠綠掀騰攪覆,已是到了蒼嵐地界。她入了山,直奔自己的小院,途中經過山間溫泉,發現戚心竹正在里頭洗澡。她興致勃勃下了劍,蹲在溫泉邊上,看裊裊白煙里窈窕的人影兒。
“阿竹!”她大聲喊。
她听見一聲低低的嘆息,那縴瘦的影子似乎轉過了臉來,“師姐,若非你出聲,我還以為是哪個偷看我洗澡的登徒子。”
姜籬哼道︰“除了我,誰敢來,誰來我揍誰。”
戚心竹朝岸邊走來,水聲瀝瀝,牛乳色的水霧中,姜籬看見她仙子一般現了身形。然而,看見她身軀的剎那間,姜籬眸子緊縮。她的身上不知何時多了大片灼傷,原本細膩白嫩的肌膚皺皺巴巴,好似蒼老的樹皮,看起來無比可怖。
灼傷從她的腰腹一直蔓延向後背,最後停在脖子下方。只差一點,她美麗的臉龐也無法保住。
姜籬騰地站起來,“你身上怎麼了?”
“啊,”戚心竹捋了捋濕漉漉的黑發,無所謂地說道,“師姐困在天南福地那一年,我不小心遭了火災,燒了身子而已。”
“我怎麼一直不知道?”姜籬很是心疼。
戚心竹莞爾,眼楮彎彎如月牙,可細細看,她黑黝黝的眼里沒有半分笑意。
“師姐只顧著上天外天尋殷雪時,哪有空關心我呢?”戚心竹微微嘆息,“這傷有些年頭了,阿竹早就不疼了,師姐不要為我憂心。”
姜籬听出她話里的埋怨,心里很不是滋味。的確,近年來她日日閉關,對阿竹的關心太少。她歉疚無比,想了想,道︰“我听說醫道有消除疤痕的辦法,我帶你找高明的大夫去。”
殷雪時肯定能行。不過感覺阿竹不大喜歡他,也不知道她願不願意讓殷雪時為她消除疤痕。
“不要,”戚心竹披上褻衣,道,“在師姐成為劍尊之前,我要留著這身疤痕。”
“為什麼?”姜籬十分不解,頓了頓,又道,“我做不了劍尊了。阿竹,我已破入神境,我會向殷家退婚。”
戚心竹一愣,笑容僵在了臉上。
只這麼一會兒,她的笑意金漆一般從臉上剝離,一點一點,復歸漠然。
她忽然道︰“十九歲就破了入神境,不愧是師姐啊。放眼天下,只有你能做到如此。”
姜籬有些不好意思,擺了擺手道︰“是他們太弱了。”
戚心竹望著姜籬,目光盈盈,“師姐,你獨步天下,傲視人間,可知多少人恨你,多少人厭你?”
姜籬滿臉無所謂,“他們不過是一群宵小而已,我從不在乎螻蟻的想法。”
戚心竹並未接話,溫泉邊上靜默了下來,她們相對而立。
水霧氤氳了視野,姜籬忽然發現,她看不懂阿竹的神色了。
瀝瀝水聲中,戚心竹輕輕開口︰“那如果討厭你的人,是我呢?”
“什麼?”姜籬愣住了。
戚心竹掩著嘴笑了起來,肩膀抖動,笑得止不下來。姜籬不知她為何發笑,睜大眼楮看著她。她笑了半天,才道︰“師姐,我真不明白你。殷雪時那個賤人有什麼好,讓你放著天下至尊之位不要。我身上這疤已有四年之久,你我朝夕共處,你可曾正眼看過我一眼?你當然不會發現我渾身傷痕,因為你滿心滿眼都是殷雪時。”
她靠近姜籬一步,姜籬下意識後退了一步,然而身後已是石壁,她退無可退。
戚心竹撫上她的肩頭,在她耳畔輕輕道︰“無妨,師姐,你不愛我,那便恨我吧。你發現了麼?莫素心那個老妖婆近來總是夸我,你知道為什麼麼?因為你出身太低賤,她看不上你,而我呢,出身名門,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我比你更適合做殷家的長媳。”
姜籬不可置信地望著她。
“你瘋了。你為什麼要這樣?”
“當然是因為我討厭你啊師姐,”戚心竹吐氣如蘭,笑靨如花,“我就是要你恨我,恨得輾轉反側,晝夜難忘,最好畢生都念著我。你不讓我做的事,我偏要做。殷雪重你不嫁,我嫁。”
她說完,披起大氅,迤迤然離去。
溫泉邊上只剩下姜籬一個人。
飛雪落在發梢,融化成水,滴滴墜落。即使身邊就是溫泉,她亦感到一種刺骨的冰寒。
天外天上,殷雪時跪坐在觀星台上,面前是人間送來的請柬。
這請柬四天前就送上天外天了,老劍尊的親外孫成婚,日子定在明年年初,他請十大尊者賞臉,參加婚宴。天外天不問世事,自然不會去,只遣飛鶴象征性地送了賀禮。
殷雪時對著請柬看了四天,即便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真的到了日子,心中不免哀傷。
散結尊者摸了摸他腦袋瓜,道︰“人事無常,唯大道恆一,雪時,你日子還長,要早點明白這個道理。不過沒有關系,即便那孩子成婚了,你們也可以做朋友的嘛。”
“師尊為何待她不同?”他低垂著眼眸,臉上看不出悲喜。
散結尊者捋了捋白須,曼聲道︰“你可知為何我等枯守星辰千載,寧願長眠,也不願破無極境?這里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等將來你就會明白。而姜籬,或許是破局的關鍵。”
“是麼?”他靜靜注視著請柬。
落款之處用金漆寫著殷雪重和姜籬的名字,耀眼得刺目。
“與她為友,對你的道途有益無害。”
“不,”他拂去請柬,輕輕道,“我與她,再不為友。”
第二日,白衣上人把姜籬喚到跟前,道︰“阿籬,你這幾日便收拾收拾,離開蒼嵐山吧。”
“為什麼?”姜籬訝然問。
“你天賦太高,為師沒什麼能教你的了。”白衣上人淡淡道,“離開吧。”
“師父……”
她想說什麼,白衣上人卻打斷她的話兒,沉聲道︰“當年你母親凍死河畔,我見你孤苦無依,把你帶回蒼嵐。傳你劍道,授你神雷秘法,本想助你成不世之功。而今你年紀小小,便敢忤逆長輩,自恃功法超群,連劍尊都不放在眼里。我開始懷疑,或許當初我不應該把你帶回蒼嵐山。你這般驕狂,他日闖下大禍,天下該追究我的過錯了。”
她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離開蒼嵐後,莫說我曾是你的師父。”
不給她分辯的機會,他御劍離去。姜籬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師父這回是生大氣了,居然真的想把她逐出蒼嵐山。她心頭惴惴,有些不安。以前師父也說過好多次這種話,每回都只是嚇唬她。她去水牢里待一陣,被他用神雷劈一陣,他就消氣了。
但是這回好像不一樣了,因為師父甚至沒有說要罰她蹲水牢。
她惘惘然回了自己小院,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間心口一痛,經脈里的靈力又一次不受控制,開始四處游走。她差點跪下去,艱難地上床打坐,調息得滿頭大汗,堪堪把紊亂的靈力壓下去。
靈力問題越來越大了,當務之急是找殷雪時診治。
過個幾天回來,師父總該消氣了吧。
她喚出承阿劍,一路疾行。破了入神境,登天沒那麼困難了,只是心口總是隱隱作痛。千萬別御劍的時候出岔子,她暗暗祈禱,所幸平安到了天外天,她抹了把汗。
到了前庭,她直奔觀星台。殷雪時總是在那里觀星,一坐坐好幾天。然而到了觀星台,上面空無一人,她問弟子,弟子猶疑著說道︰“小師叔不想見你。”
“為什麼?”她問,“他生病了?”
弟子絞著手,生怕惹怒了這煞星,吞吞吐吐道︰“小師叔說,請你以後不要再來天外天了。”
她不明白,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把她拒之門外。上一次來還好好的,她給他帶她平日里看的話本,他還說他會認真看。
她調轉方向,去他的寢居。弟子們上前阻攔,拔劍出鞘,道︰“還請姜娘子莫要為難我們。”
靈力又不受控制了,她心中愈發暴虐。
她冷笑道︰“憑你們,也想攔住我麼?”
掌心雷迸發,電光白蛇似的游走,被擊中的弟子滿臉 黑,頭發倒豎,盡數倒地。
天外天這幫子弟不怕死,一茬又一茬接著上,姜籬連續劈了三道神雷,所有子弟倒在她腳下。
終于,她來到殷雪時的院落前。
她記得,他的庭院里栽著她從人間帶給他的梅花。天外天高寒,又無陽光,他用靈液養著,布了結界護著,悉心栽培。而今梅花不見了,庭院里光禿禿,空空如也。
他是下定決心,和她絕交了麼?
最後一個弟子守在他院前,握著劍的手有些發抖。
她忽然覺得有些疲倦了,心口越來越痛,痛到她滿頭大汗。
“去問他,”她對那弟子道,“要怎麼樣才肯見我?”
那弟子跑了進去,半晌之後又出來,道︰
“小師叔說,除非你成仙。”
成仙?可笑,古往今來誰人能成仙?
再說等她成仙,他說不定早就做土了。這就是個打發她的借口。
她咬了咬牙,直接把那弟子掀翻,強行進了院子。道道菱花門扇自動分開,幽香氤氳的小屋里,蒙蒙的白紗屏風之後,端坐著一個松竹般清峻挺拔的人影。
只一個輪廓,姜籬就知道是他。
她滿腳泥,沒有直接踏進屋子,站在外頭,氣憤地問︰“你明明就在這里,為什麼不見我?”
青年清淡的嗓音傳來,“因為我討厭你。”
“討……厭我?”姜籬愣住了。
為什麼?她不明白,為什麼一夜之間,所有人都厭惡她?
“你不是……”心髒好像被一只手掐著,痛到她幾乎說不出話,她艱難地問,“你不是喜歡我的麼?”
“你太狂妄,年少歡喜,今成厭惡。”殷雪時的聲音里听不出感情,“姜籬,莫再來天外天了。你我此生,不復相見。”
一瞬間,好像所有聲音都離她遠去。
她的心一片死寂,好似喪失了跳動的能力。
原來他也覺得她太狂妄。
靈力紊亂,在她經脈里狂躁地左沖右突,她已經分不清心頭是因為靈力紊亂而痛,還是因為殷雪時說討厭她而痛。她忘記怎麼離開天外天的,等回過神來,自己已經回到了蒼嵐山。
師父還是沒有回心轉意,大家都在議論她被逐出師門的事兒,燕珩吞吞吐吐地告訴她,她的名字被師父從弟子名冊上劃掉了。
她的小屋空空如也,阿竹也不見了。看阿竹的衣櫥,衣裳鞋襪首飾都不在,打听了才知道,莫素心邀請她去隱川小住。
姜籬很生氣,殷家根本不是個好歸宿,可她又無能為力。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滿心茫然。
她筋疲力盡回到自己閉關的石室,盤腿打坐。靈力好似游龍,在她經脈里嘶吼。她滿頭大汗,心痛得好似要爆裂開。
殷雪時說什麼來著……成仙才能與他再相見。
是了,人人都說無極真仙無所不能,成了仙,他們就不會再討厭她了。成了仙,師父就不可能趕她走了。
古往今來沒有一個真仙,大家都覺得成仙不可能。可是在她這里,沒有什麼是不可能。她既然能御劍飛上天外天,能十九歲一劍入神,那她就能問鼎真仙。
殷雪時,你說這世上只有人沒有仙,那我就成仙給你看。
我姜籬不做高門長媳,我要成仙!
她驀然睜開眼,滿目暴虐的電光。她運轉天問九章,從枯木逢春到天人合一,再到通神游蹤,煉神還虛。暴躁的靈力被她強行驅動,沖過一道又一道大穴,轉眼間就運轉了數百個周天。
神雷的電弧在她周身騰涌又落下,她默念著天問九章所有的口訣,最後聲音疊加,重聲疊唱,她進入李滄玄灌頂給她的記憶,仿佛回到那個幽森的古墓,听見無數枯槁的天問門人在她耳邊低聲誦唱天問九章。
第一章,枯木逢春。第二章,天人合一。第三章,金身不敗。第四章,內狀無窮。
第五章,固靈安魂。第六章,凝氣入真。第七章,取坎填離。第八章,煉神還虛。
整整五天,她把前八章運轉了數萬次。
最後,她開始運轉最後一章。
第九章——冥心太無,復歸無極。
這第九章是成仙的一章,她從未試過。
而今,她催動渾身靈力,開始破境。
剎那間,蒼嵐山上風起雲涌,烏雲遮蔽了山頭,弟子們仰起頭,驚疑不定地望著這詭異的天色。電光仿佛白蛇,在雲中游走。雷聲隆隆,好似有誰在空中捶鼓。
白衣上人走出屋子,驚愕地望著漫天雷雲,“姜籬……”
孤劍城內,老劍尊眺望遠天,神色郁郁。
天外天,十大尊者均在圓柱上現了身,一齊凝望下方的雷電。
“她開始了……”
“她能成功麼?”
“天道……她當真能戰勝天道……?”
殷雪時坐在觀星台上,看見漫天星子開始發顫,似搖搖欲墜,眉間緊蹙。
這是怎麼回事?
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他的心頭。
石室內,靈力飆升,神雷驚爆,姜籬仰頭長嘯,眼耳口五竅同時發出凜冽的金光。無數雙金色的眼楮在她周身睜開,漠然注視著一切。姜籬感到前所未有的力量在經脈里騰涌,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心底甦醒,莫大的歡喜在她腦海中爆炸。
蒼嵐山三千弟子齊聚石室門口,驚訝地看這地方在爆炸中崩塌。
“師姐——”
等爆炸結束,大家紛紛進去挖廢墟,想把姜籬挖出來。可是石室里空有一堆廢石,沒有半個人影。
岑雲芽在後山修復星陣,師叔被師父派去找溫執了,這山上偌大的星陣都被交給她來維護。她干得吭哧吭哧,忽然听見一聲爆炸,以為又是哪個弟子的丹爐爆了,沒當回事。一轉身,忽見溪水邊上坐了個暗紅色的人影。
“師姐!”她跑過去,在姜籬身邊蹲下,“你怎麼來這兒了?打雷了,快下雨了,你快回屋去,一會兒我給你做飯。”
姜籬似乎有些不對勁,她臉色蒼白,唇畔似有血跡。她望著潺潺溪水,天光雲影倒映其中,後山的瀟瀟竹海一齊在水中搖動。她低低嘆了口氣,問︰“阿竹還沒回來麼?”
“你又和誰打架了?殷雪時不在,沒人給你治傷了吧。你呀你,別胡來了,乖乖等師叔回來幫你求情吧。師父肯定只是一時生氣,才劃掉你名字的。”岑雲芽擦了擦她的唇角,“阿竹還沒回來呢,听說她要在隱川住到明年開春。”
“這樣啊……”姜籬看起來很疲憊,“見不到最後一面了。”
“什麼最後一面?”岑雲芽沒听懂,心里忽然惶惶不安了起來。
姜籬捂嘴咳嗽了一會兒,“成仙果然很難,可惡,疼死我了。”
“你到底干了什麼啊師姐?”岑雲芽越發擔憂,“我、我去找師父。”
姜籬拉住她,搖了搖頭,“我走之後,跟師父說,是阿籬不孝,不能給他送終了。我這一生,目中無人,桀驁驕狂,闖禍無數,給他添麻煩了。希望我死後,師父能消氣。”
“師姐……”岑雲芽終于看見,她胸腹間有一個大洞,正汩汩冒著血。
血水流進小溪,溪水被染得通紅。黯淡的月光下,好似胭脂一樣明艷。
岑雲芽捂住嘴,淚眼婆娑。
姜籬輕聲道︰“還有師叔,她欠我的五兩銀子,記得還……燕珩,這小子沒有劍道的天賦,也沒有做飯的天賦……你讓他別炒菜了,做的魚好難吃,有股怪味……要不是他做的,給我錢我也不吃……”
“師姐,你快別說了。”
岑雲芽淚如雨下,想去找師父,可姜籬死死拽著她,她無法離開。
“阿竹……”姜籬似乎想起什麼,伸手在懷里掏了掏,取出一卷宣紙來,“這是天問九章前四章,你交給阿竹。她想嫁給殷家,我就用這個給她當嫁妝吧。我在上面加了血媒封印,只有她的血能打開。”她疲憊地笑了笑,“雖然我走了,有這東西在,也不會有人敢欺負她。”
“師姐——”岑雲芽嗚咽著喊她。
“抱歉啊雲芽,我太窮了,沒給你留什麼好東西。”姜籬越來越困了,視野慢慢黯淡,只看得見粼粼水光在黑暗里閃爍,“我攢的銀子在床底左邊第一塊磚下,給你了……”
岑雲芽知道她已經到了極限,便是仙人來了,也救不了她了。
岑雲芽哭著問︰“你可還有什麼話兒留給殷雪時?”
殷雪時?
這個名字微微喚起了姜籬一點點神智。
那個家伙啊……算了,沒什麼好說的。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若有來世,她不要再喜歡他了。
最後,連這一星念頭都黯淡了下去。
她頭一低,手從膝上跌落,軟軟垂在地上,再無任何聲息。(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