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樾頭上腫了一個大包,楊采薇拿藥油給他揉著頭,心疼地問︰“還疼嗎?”
潘樾勉強笑笑︰“沒事。”
老姜頭坐在旁邊,看著二人不自覺流露的親密。楊采薇無奈道︰“師父,你怎麼不問青紅皂白上來就打人啊。”
老姜頭嗔怪︰“你這丫頭,發生了這麼多事,也不告訴我,我沒拿刀捅他都算客氣了。”
楊采薇咧嘴一笑,語氣帶著點撒嬌。
“這不一直沒能喘口氣嘛,今天本就打算來跟你說的,還沒來得及開口,你棒子先揮上了。”
老姜頭看著楊采薇,招手︰“丫頭,你過來。”
楊采薇不明所以,走到老姜頭跟前。
“我問你,你跟這小子現在什麼關系?”
楊采薇萬沒想到老姜頭會問這個,一時有些害羞。
“就……就那樣唄。”
“那樣是哪樣?”
“師父!”
老姜頭看一眼潘樾,憂慮道︰“他跟郡主還有婚約,就打算讓你這麼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跟著他?在別人眼里,你成什麼了?”
“我方才不是都解釋過了,潘樾做這些都是為了調查殺我爹娘的幕後主使。”
“我不管原因是什麼,他若為你著想,自該先處理好這些關系再跟你在一起,而不是現在這樣。”
潘樾看著老姜頭拉楊采薇在一旁嘀嘀咕咕,時不時還冷冷瞥一眼過來,只覺如芒在背,沒過一會兒,兩人走了過來。
老姜頭的語氣客氣而疏離︰“潘大人,方才是我冒失了,勿怪。”
“沒什麼,都是誤會。姜仵作,你以後叫我潘樾就行。”
老姜頭咳嗽一聲,說︰“你們方才說的天師復活案,確實是我經手辦的,不過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個中細節我得好好回想一下才能跟你們說明白。”
“你慢慢想,不著急。”
老姜頭面露為難︰“可我今天答應了幫隔壁鄉鄰澆菜園子的……”
潘樾一愣,意識到這些話都是說給自己听的。
“這點小事,交給我就行。”
楊采薇插話︰“那我也……”
“天師案我很多地方都記不清了,丫頭,你得在一旁幫我回憶一下。”老姜頭說。
楊采薇還想說什麼,潘樾搶先說︰“你跟師父好久不見,多陪陪他,我一個人去就行。”
潘樾來到菜園,寬袍大袖,玉樹臨風地站在田埂上,面對著一大片菜地,瞠目結舌。
這老頭是故意的!
他回頭,看了看不遠處放著的兩桶糞肥,深呼吸一口氣,將袖子扎起,用布條捆住口鼻,走了過去,拎起一桶糞肥。
潘樾用木瓢舀著糞肥,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菜地里澆肥,動作有些笨拙。
烈日炎炎,潘樾汗如雨下,他只能忍著髒和臭,一排排澆過去。
太陽在天空上畫了半個圈,樹影也換了一個方向。
潘樾終于澆完了整個菜地,已經累癱,四仰八叉躺在菜地邊上。
一只黃狗過來,見地上躺了個人,低頭嗅嗅,立馬彈開,頭也不回地跑了。
潘樾低頭聞了聞自己身上,氣味狗都不理。
干完農活,已近黃昏。潘樾換了一身樸素的粗布衣服,和楊采薇、老姜頭一起吃飯。
楊采薇給老姜頭夾菜,說︰“師父,吃完飯能跟我們講講天師案嗎?”
老姜頭卻拖延道︰“我累了,明天再說吧。”
潘樾無語又無奈。
老姜頭放下筷子,說︰“今晚你們就在這里住下吧,丫頭,你不是喜歡睡東頭嘛,我把東屋收拾出來了,晚上你睡那邊。”
“謝謝師父。”
“你喜歡睡東頭,我怎麼不知道?”潘樾隨口問道。
“這是之前在義莊養成的習慣,只有每天一睜眼都看到太陽,才覺得自己是個活人。”楊采薇輕松地回答,笑著說︰“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沒必要特別告訴你啊。”
老姜頭一邊給楊采薇夾菜,一邊說︰“你喜歡吃的五香芋頭芽,多吃點。”
“哇,我好久都沒吃到這道菜了。”
潘樾在一旁看著楊采薇開心的模樣,才覺得自己對她的了解,原來並不如老姜頭。
夜已深沉,萬籟俱寂。
老姜頭的呼嚕聲也因此顯得格外響亮,潘樾和老姜頭睡在一間房,他干了一天農活,渾身酸痛,旁邊的呼嚕聲更是震天響。
看來今天晚上,是睡不著了。
要是此時能有一壺酒……
潘樾想著,此時有人敲了敲牆壁。
他意識到是睡在隔壁的楊采薇敲的,她又輕輕地敲了三下,意思是,睡不著?
潘樾也輕輕地回復了三下,意思是,你也是?
楊采薇又敲了兩下。
“出去?”
潘樾敲了一下,
“好。”
屋外,一輪皓月當空,滿天繁星。潘樾走出來,楊采薇已經坐在了院子里。
楊采薇笑道︰“師父呼聲大,我怕你睡不著,所以特意準備了這個。”
她從背後摸出一壺酒,潘樾意外,心中一暖,笑著接過。
“我剛剛正想這個呢。”
“你想喝酒,吃飯的時候怎麼不說?”
“怕你師父覺得我矯情難養活,他已經對我大有成見,我再不識好歹,他豈不是要將我掃地出門。?
楊采薇笑了︰︰其實師父通情達理,很好相處的,他只是把我當女兒看待,所以關心情切。”
“我知道。對了,你當初是怎麼被他收養的?”
“那時候我剛來到禾陽,舉目無親,無人可靠,如乞丐一般,只能跟野狗爭食。有一次我在飯館門口找吃的,那個掌櫃凶惡,誣陷我偷吃了他家的魚,要我剖腹自證……”
當時,小楊采薇被飯館小二擒住,兀自不斷掙扎。
“我沒偷吃!不是我!”
“沒吃?誰能證明你沒吃?你打門口一晃,這盤子里的鯉魚就少了一半,你說不是你吃的,除非你剖開肚子給我看看。否則,你就十倍賠我的魚錢。”
“我不是小偷,我不是!”
不少人圍觀,指指點點,楊采薇又害怕又委屈,眼中泛出淚花。
此時人群中傳來一個渾厚的男聲,是正值壯年的老姜。
“要證明她偷沒偷吃很簡單,何必剖腹多此一舉。”
人群中有人認出了他,說︰“這不是縣衙的姜仵作嗎?”
老姜走到櫃台前,抓了一把泡酒的甘草,又走回來,對小楊采薇說︰“鯉魚和甘草相克,若共食,輕則嘔吐腹瀉,重則一命嗚呼。丫頭,你敢吃嗎?”
楊采薇二話不說,接過甘草就吞下去,老姜又將剩下的遞給小二。
“該你了。”
小二臉色煞白,囁喏道︰“我……我為什麼要吃?”
老姜拆穿他︰“做局就做精細點,你袖子上還沾著鯉魚紅湯呢。”
眾人看向小二的衣袖,果然沾著一點紅色。
“你們如此為難一個孩子,實在讓人不齒。”
小楊采薇用崇敬的目光望著老姜,如同看待一位英雄。
月下小院,楊采薇對潘樾說︰“師父不僅觀察入微,瞬時就能揭破事實真相,而且還願意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討回公道,他那副樣子,像極了我爹……後來,我就一心想跟著他學習仵作了。”
當時,老姜從義莊出來,看到守在門口的楊采薇,嘆了口氣。
“你怎麼還沒走?”
“求師父收我為徒。”
老姜無奈搖頭︰“丫頭,你若是個男兒身也就罷了,女子怎能做仵作?”
老姜欲走,楊采薇叫住他,說︰“你解剖過那麼多具尸體,敢問女子是比男子少了一顆心,還是少了一個膽?你試都沒試過,怎麼知道女子不能?”
楊采薇一臉堅毅,老姜被她的話打動,思忖良久,說︰
“好,里面有一具死囚的尸體,可以做試驗的對象。只要你在天亮之前,數清他身上有多少根骨頭,我就收你為徒。”
楊采薇驚喜道︰“一言為定!”
楊采薇拿著仵作刀,顫抖著進了大堂,尖叫聲不斷傳來。
老姜以為楊采薇不是那塊材料,搖了搖頭。
等到天亮,老姜推門進去,只見楊采薇滿臉是血,嘴唇發白,但卻倔強執拗,帶著一絲勝利的微笑。
“我數清楚了,二百零六根。”
老姜看著楊采薇,被這個瘋丫頭的執拗勁兒打動。
……
楊采薇回憶完這一切,臉上還帶著笑容。
潘樾也為她的經歷唏噓不已。
“從那之後,我跟著師父學習仵作,跟他一起出入凶案現場,直到他犯了瘋病,被縣衙辭退。”
“原來如此。”
楊采薇抬頭看著星星,目光有些動情。
“在我最灰暗的時候,師父就像星星一樣,點亮了我世界,讓我能在黑暗中找到前行的方向。真不敢想象,如果沒有遇到師父,我現在會變成什麼模樣。”她嘆口氣,說︰“只可惜他那樣好一個人,被那些惡人逼瘋了數年,到現在都無兒無女。”
潘樾牽起楊采薇的手。
“他有你,有我,以後我們一同照顧他,讓他頤享天年。”
楊采薇點頭,說︰“還有小笙和阿江,等扳倒了水波紋組織,我們再去找他們,大家再一同痛快喝酒,不醉不休。”
“好。”
*
京城街道,路面寬闊,楊柳垂著枝葉,襯托得城牆更顯高大。
卓瀾江面沉如水,抓著劍大步走來,在一家當鋪門口,停下了腳步。
當鋪看起來不大,平平無奇,門口掛著兩盞紅色的燈籠,上面寫著“劉記”工字,隨風微微蕩漾。
幾天前,卓瀾江雙目赤紅,揪住黑痣眼線抵在牆上,質問︰“操控我爹那人究竟是誰,把你知道的通通告訴我!”
“少主,我真的沒有見過那人,我只在幾年前去京城送過一封信,是一家劉記的當鋪。”
卓瀾江順著線索,走進劉記當鋪,掌櫃是一個干癟精瘦的老頭,一只眼楮是青綠色的假眼,瘦如枯骨的手正打著算盤。還有幾名伙計,在一旁清理東西。
“客官,當點什麼?”掌櫃問道。
卓瀾江將一件物事放在櫃台上,掌櫃看去,只見卓瀾江的手移開,露出了一塊水波紋令牌,上面還刻著一個參字,邊緣有被火燒過的痕跡。
卓瀾江注意到掌櫃面色一變,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皮笑肉不笑。
“當多少?”
“一千金。”
“客官,您是在說笑吧,這東西別說一千金,就是一兩銀子也不值。我這里廟小,您去別家看看?”
卓瀾江︰你出不起,就讓你背後真正的掌櫃來見我。
掌櫃臉色一變,說︰“我看你是故意來搗亂吧,來人啊,把這個小子給我打出去!”
幾個伙計上來圍攻卓瀾江,各個身手不弱,卓瀾江閃電出劍,將眾人打翻在地。
“我明天還會再來。”
卓瀾江留下一句話,走出了當鋪大門。
他穿過街道,走進一間素樸的小院子,路過天井,來到西邊廂房,推門而入。
房內只有最簡單的陳設,孤衾獨枕,看著有幾分淒涼。
卓瀾江把劍往桌上一放,倒了一杯茶來喝,此時窗紙上閃過一個人影。
“誰!”
卓瀾江機警拔劍,掠身而過,直抵那人要害。
只听 啷一聲,一個水壺摔在地上,水灑了一地,他面前的不是別人,而是白小笙。
她一襲少女白裙,與平時髒兮兮的市井小販裝束截然不同,眉眼更顯清麗,氣質宛若大家閨秀。
卓瀾江大為意外︰ “是你?!”
白小笙收拾地上的水壺,嘴里還在碎碎念︰“我看你房里沒有熱水了,所以燒了點熱水。哎,好好一個水壺,可惜了,起碼十文錢呢。”
“你怎麼找到這里的?”
“我是誰啊,包打听!我想找的人,無論在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阿江,你知不知道你失蹤以後,我們都很擔心你,你怎麼跑來京城了……”
卓瀾江冷淡地打斷︰“與你無關,你走吧。”
卓瀾江說著,打開門,請白小笙出去,她卻毫無動身的意思。
“不,我不走,我好容易才找到你,我不能看你一個人孤零零地過這種日子,回到家連口熱茶都沒得喝。”
卓瀾江見白小笙不動,拎著她的脖子就要往外面扔。
“我再說一遍,與你無關!”
白小笙轉身,望著他的眼楮,鼓起勇氣說︰“只要是你的事,全都與我有關!我喜歡你,所以我不能不看,不能不管!”
卓瀾江一愣,不敢相信自己剛才听到了什麼。
“我喜歡你,不管你想做什麼,我都想陪在你身邊。”她重復了一遍,語氣堅定。
卓瀾江不知所措,掩飾住眼神里的閃爍,干脆道︰“可我不喜歡你,壓根也不想看到你,請你立刻、馬上離開我的視線。”
當一聲,大門關上,白小笙被拒之門外。
*
次日清晨,老姜頭早早起床,發現楊采薇已經不在房中。
他問潘樾︰“那丫頭呢?”
潘樾回答︰“我找了個理由把她支出去一會兒,有些話想單獨跟師父說。”
“什麼話?”老姜頭怒道,突然反應過來,“等等,你叫誰師父呢?”
“說得是,拜師禮總不能免的。”
潘樾端了杯茶,正兒八經地跪下,說︰
“謹以此茶,叩謝師父。”
老姜頭被潘樾的動作嚇了一跳,又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潘大人也想學做仵作?”
“不,我請你教我……怎麼照顧好楊采薇。”
老姜頭愣住了,潘樾誠懇道︰“我感念師父對采薇的救命之恩,教導之恩,養育之恩,師父待采薇如同己出,因為對我不信任,才有昨日的刁難之舉。我知道師父的顧慮,等一回京城,我就會妥善解決郡主的事。請師父相信我,從此以後我都會陪著她,護著她。”
潘樾的一番話坦蕩真誠,老姜頭心生感動,語氣緩和了很多。
“你先起來說話。”
潘樾卻依然不起身,老姜頭又說︰“那丫頭喜歡你,我信不信你又有何區別?”
“我與采薇失散多年,對她的很多習慣了解不深,還請師父日後多多教導。”
潘樾堅持敬茶,老姜頭咳嗽一聲,接過了茶杯。
“多謝師父。”潘樾說。
楊采薇采了一束野花回來,看到潘樾和老姜頭湊在一起。平和地說著話,有些意外。
“謝什麼呢,這麼熱鬧?”
潘樾一笑︰“天機不可泄露。”(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