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魚心中毫無波瀾。
他不像是在回看過往的經歷,更像是在看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
作者不會在最為關鍵的開頭,塑造無關緊要的角色。
羨魚瞬間猜出了此人的結局。
那就是死亡。
在他所看到的段落中,並沒有看到故事本該具備的所有要素。
主角是誰?想做什麼?為什麼這麼做?
針對這三個問題,有兩個極為巧妙的方式。
一,是系統。
二,是血海深仇。
下一步,便能引出阻礙ta的矛盾和沖突,讓讀者接著看下去,思考ta該如何達成目的。
顯而易見,故事中主角的朋友,就是促使主角「埃里克」成長、改變的關鍵因素。
根據前文的種種細節,羨魚很快推敲出此人在學校的境遇。
在最為關鍵、眾人試探彼此家境的第一堂課上,對方毫不設防,瞬間成為眾人眼中的異類。
埃里克所說的“機緣巧合”……
十有八九是撞上其他同學欺負對方,順手幫了一把。
埃里克並未因此受到旁人的排擠。
羨魚認為這很合理。
就像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
誰也不知道自己的產業或家族,是否會在某一日需要對方的幫助。
哪怕他們被人指著鼻子罵,明面上也只會一笑而過。
當然,不出意外的話,他們這輩子都踫不到這類無禮之徒。
大部分人表現得格外友善,就算心中不喜、不認同,也不會說出帶有個人情緒的話語。
就像羨魚,他在遇到豆汁鍋底、孽物殘肢時,只會委婉地用“特別”一詞來評價。
其中一位同學,將埃里克當作同類。
兩人正好撞上那人向施暴者搭話。
同學措辭委婉地說
“他們算是……不打不相識?”
“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像他這樣特別的人。”
你幫助那人反抗施暴者,結果呢?
那人轉頭又湊了上去。
你們根本不是一類人。
埃里克對此並不在意。
不是所有人都擁有像他們這般優越的條件。
他很欣賞這類內心堅韌、努力奮斗的人。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對方遵紀守法、不違背道德底線。
埃里克為那人說話。
“是啊,我們很合得來。”
“我的交友準則是,只要合得來,ta就是我的朋友。”
同學並不認同埃里克的觀點,卻仍保持著中立的態度,點頭笑道
“很特別的交友準則。”
如羨魚所想,那人沒能順利從學校畢業。
在舉辦畢業典禮的前一周,他的母星再次燃起戰火。
埃里克弄不到武器,只好退而求其次,為他籌集物資,送他離開。
波爾卡•卡卡目代替贊達爾出席埃里克的畢業典禮,為他獻上月桂花環。
期間,波爾卡問起巨像。
那是埃里克十五歲時,隨口提起的、游戲中的武器,誰曾想,贊達爾竟然能將構想變為現實。
這類武器一旦出現,只會在寰宇掀起永無休止的戰爭。
他不喜歡戰爭,贊達爾同樣如此。
研究自此中斷。
看到這里,羨魚心中只有一個想法。
埃里克太正常了。
正常到他無法用固有的思維模式推斷接下來的行動。
羨魚不再預測情節,單純以一個讀者的身份,繼續看了下去。
埃里克借著籌集善款的理由,略過了這個話題。
等到畢業舞會進行到一半,他籌集到了上千億信用點。
【返回母星的朋友打來通訊。
接通後,他的第一句話是
“我看過你的手記。”
“中子滅殺,地爆天星,這一系列武器,都出自贊達爾先生之手吧?”
分明是他未經允許私自翻看我的手記,他卻罵我偽善、假好心,罵我看他笑話、再施舍般的從指縫露出一點信用點,好讓他成為我的一條狗,唯有把我當作救世主般搖尾乞憐,才得以苟活于世。】
羨魚通過文字,猜出埃里克那時的心情。
這是他第一次被人指著鼻子罵。
比起憤怒、失望,反倒是驚訝、困惑的情緒更多。
再加上,對方處事圓滑,長袖善舞。
在學校,盡可能地與同學們套近乎,甚至就連施暴者,也會好聲好氣地說話。
為的就是他的母星。
萬一呢?萬一他們會出手相助呢?
于是,埃里克問“怎麼了?發生了什麼?”
【他像是被我激怒了,又像是在忍受什麼痛苦。
隔著超距離遙感,我只能听到粗重的呼吸聲。
他喃喃道“埃里克,你怎麼能這樣呢?”
“你之前說,你看到了,所以來幫我了。”
“可是、可是……”
“我現在,不需要你的幫助——”】
緊接著,對方掛斷了通訊。
羨魚一目十行,迅速總結出後續的故事情節。
埃里克知道對方的母星時常燃起戰火,因此,他並未在意,更沒有聯想到蟲災或智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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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辦法籌集信用點,轉頭被人劈頭蓋臉一頓罵。
埃里克心中不解。
這算是……絕交了?
他不願做出傷害那人的舉動。
要是找同學傾訴,一傳十十傳百,那人的母星豈不是真的沒救了?
贊達爾很忙,埃里克不願打擾他,只好詢問波爾卡。
波爾卡懶得理會埃里克,說話時毫不留情。
【“親愛的埃里克,恕我直言,你們完全不是一類人。”
“你們的成長環境,所接觸的文化……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什麼?你說他不可能和你翻臉?”
“親愛的,你以為你是小說里的角色嗎?這是現實,現實可不需要邏輯。”
“說真的,他罵得太對了。”
“你沒發現嗎?你始終以一種……上位者的姿態俯視著他。”
“你和他們一樣傲慢。”
“他煩透你了。”
“他找到了比你更好騙的人。”
“好了,我很忙,還記得贊達爾為你設立的信托基金嗎?你現在畢業了,每月能拿到更多信用點,我讓助理再給你轉一些,出去散散心吧。”】
埃里克前往度假星球,參加同學們舉辦的畢業活動。
過于充實、有趣的日程安排,讓他一連三個月都沒有登錄星網。
直到最後一天,他們舉辦泳池派對,埃里克興致缺缺,這才看到那人母星所在星系的消息。
蟲群過境,無人生還。
那個來自偏遠星球、被民眾寄予厚望的人,那個寧可籍籍無名,也要讓母星揚名的下一任領袖,在上任前,死了。
撰寫報道的記者並未寫下那顆星球的名字。
ta用寥寥幾個字,概括了整個星系所遭受的苦難。
直至那顆星球毀滅,直至文明徹底消失,那人的母星也沒能在星網角落的報道里留下名字。
故事中,作者並未詳細描寫主角得知朋友死訊後的細節,用了不到一百個字略過此事。
【我想對波爾卡說
“他沒有找到比我更好騙的人。”
波爾卡也只會說
“哦,節哀,這次的預算沒有上限,如果想要購置星球之類的資產,記得提前告訴我的助理,讓她替你評估。”】
羨魚知道,對埃里克來說,這個消息太突然了。
他了解自己。
在高維世界,他有家人為他兜底。
來到低維世界,他有贊達爾。
因此,他在遇到突發情況時,不會產生任何負面情緒。
反正都可以解決,不是嗎?
那他何必浪費自己的情緒呢?
他的第一反應是——給我結果。
他只在乎結果,不在乎過程。
只要結果是對的,一切都好說。
同樣地,無論是埃里克,還是羨魚,都習慣用結果倒推目的。
這一次,埃里克想要探尋過程。
他無法改變舊有的思維模式,無法推斷出對方那番話的用意。
奈何造化弄人。
在人們遇到難題後,命運會反復給出相同的課題,直到他們作出不同的回應。
直到他親手殺死贊達爾,他恍然大悟。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人並不討厭他。
相反,對方將他視作最好的朋友。
正因如此,才會與他爭吵。
羨魚替另一個自己補全了朋友尚未說出口的半句話。
“可是、可是……”
“可是到了現在,為什麼不能幫一幫我們呢?”
那人痛恨戰爭,同樣痛恨擁有武器卻不肯使用的埃里克。
在死亡逐步逼近時,他破口大罵。
除了宣泄情緒,還有另一個目的。
他用這種拙劣至極的方式安慰埃里克,以此減輕對方得知真相後的痛苦。
羨魚摘下眼鏡,抬手揉了揉眉心。
休息片刻,他又看了下去。
埃里克找上「智識」星神,詢問寰宇為何會有戰爭,得到答案後,他出席贊達爾的葬禮,波爾卡拍拍他的肩膀,說“這是必要的犧牲。”
接著,他找上阿基維利。
某日,他們救了一個人。
準確來說,是一具尸體。
阿基維利面露哀色,動作緩慢地摘下帽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