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在雲端，羽衣無風自動，流甦拂過冰冷的臉頰。
腳下那暴發戶般的園子里，董永的聲音還在往上飄，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自以為是的精明︰“……娘娘聖明！遣娘子下凡，賜下百寶，點撥于吾！吾日夜不敢忘娘娘恩德與娘子‘夫妻情分’，兢兢業業，方有今日些許微末成就，總算……總算未曾辜負娘娘一番苦心栽培！”
他越說越順暢，腰板挺得筆直，仿佛不是跪著，而是站在金鑾殿上受封。陽光落在他滿身的金玉上，反射出刺眼俗氣的光。
苦心栽培？
娘娘密旨？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我耳膜，刺入我驟然凍結的腦海。母後震怒的臉，姐姐們焦急塞給我百寶囊時擔憂的眼神……無數畫面碎片般飛旋，然後被這四個字砸得粉碎。
一股冰冷的、帶著腥甜的怒意猛地沖上喉頭。我周身的仙力因這劇烈的情緒波動而震蕩，雲氣翻涌，天色都暗了幾分。
我幾乎要立刻駕雲直沖九重天，扯著那女人的衣襟問個明白！
但我沒有。
三百年仙齡，母後親手調教出的冷靜，在最後關頭勒住了韁繩。越是滔天巨浪，越要沉靜其下。
我緩緩吸了一口氣，人間污濁的空氣此刻吸入肺腑，竟帶著鐵銹般的味道。再開口時，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紋，甚至刻意濾掉了幾分仙音的縹緲，只余下純粹的冷︰
“哦？”
一個字，輕飄飄落下。
董永臉上那邀功的笑容僵了一瞬，似乎沒料到我是這般反應。他預想的驚恐、憤怒、或者至少是震驚呢？
“既如此，”我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清晰地壓過園子里的風聲和他的呼吸聲，“‘夫君’且仔細說說，母後……是何時，于何地，頒下此密旨？當時有何人在場？旨意原文，又是如何？”
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兩道實質的冰稜，將他釘在原地︰“你，一字一句，說與我听。”
董永的額頭，肉眼可見地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眼神開始游移，先前那點得意迅速褪去，換上了慌張。他張了張嘴，似乎想立刻編造，但對上我毫無溫度的眼楮，那套早已打好的腹稿竟卡在了喉嚨里。
“是……是……”他結巴起來，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身下名貴的青石板，“是娘子下凡前夜……對！前夜！一道金光落入我夢中！娘娘鳳儀萬千，親口所言……”
“夢中？”我輕輕重復，尾音微微上揚，帶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毫不掩飾的譏誚。
他汗出如漿︰“是……是夢中！千真萬確！娘娘說……說憐我貧苦，特遣仙女相助，以百寶為資，助我成就一番事業，日後……日後也好……”
“也好什麼？”我逼問，不留絲毫喘息之隙。
“也好……也好光耀門楣，不負天恩！”他猛地抬高聲音，仿佛這樣就能增加說服力。汗水已經浸濕了他綢緞衣襟的領口。
我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在我目光下無所遁形的狼狽和心虛。周遭仙雲繚繞，將他那滿園的銅臭富貴隔在另一個世界。
夠了。
不必再問。
破綻百出，荒唐至極。
母後或許嚴厲，或許天規大于情面，但她絕不會用這等下作手段，更不可能將親生女兒當作棋子，去成全一個凡夫俗子的富貴夢！
怒火並未熄滅，反而在心底燒得更沉、更穩。但它不再沖向九重天，而是緩緩地、精準地鎖定了腳下這個卑劣的竊賊。
我微微頷首，臉上甚至凝出一絲極淡、極冷的笑。
“原來如此。”
“倒真是，‘辛苦’你了。”
董永如蒙大赦，大大松了口氣，竟以為騙過了我，臉上重新堆起諂笑︰“不敢不敢，為夫只是……”
我不再听他廢話。
仙袖一拂，雲氣驟合。
最後映入眼簾的，是董永那張因愕然而扭曲的臉，和他身後那座用我的百寶堆砌出的、可笑又可悲的富貴牢籠。
轉身的剎那，所有強壓的平靜瞬間剝落，眼底只剩下雷霆將至前的沉郁晦暗。
南天門已在望。
守門的天將見到我，面露驚訝，剛要行禮，我卻已化作一道流光，徑直掠過他們，朝著瑤池的方向疾馳而去！
風聲在耳邊呼嘯，卻吹不散心頭那團冰冷的火焰。
母後。
你若真如此……
那這天庭，這母女情分……
今日，便要換個說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