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西北乍暖還寒，積雪剛剛融消，灰黃色的地面逐漸有點點綠頭冒出。
馬彪開著拖拉機從縣城返回山上的羊圈，車子的後斗是滿滿一車草料。
他估計這一車草料再加上自家儲備好的干草，正好能吃到新一茬春草長出來。
對于一個放羊人來說，一年中最難的時候也就過去了。
想到這兒，他的嘴角不見面有些上揚。
作為一個二十六歲的年輕人，選擇在大山里放羊一直不被人理解。
可馬彪就喜歡這樣的生活，苦是苦了點，照樣能賺到錢。
去年肉價不高，自己養的二百多只跑山羊也賺了將近二十萬。
今年哪怕肉價再上不去，第二年羊羔的收益也上來，而且自己養羊順手了，草料和維護的成本也下去了。
馬彪回家後用樹枝在黃土地上劃拉出幾個簡單的乘除法，最後還是得出了和去年一樣的利潤。
“這不比狗日的上班強？”
今年再掙一年錢，攢下的積蓄正好夠把老宅基地翻修，最多年底搞定。
明年差不多上門提親，媳婦也搞定了。
前半輩子的人生就妥了，少走好幾年彎路。
想到這兒，馬彪迎著夕曬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生活還是很美好的。”
其實無論是身邊的朋友還是親屬，都不贊成自己上山放羊。
理由無非就那幾條。
放羊是老頭子干的，年輕人干了會脫離社會。
山上條件艱苦，掙不到錢。
這份工作不體面。
巴拉巴拉巴巴拉巴……
馬彪心說你們懂個屁，自己放牲畜總比讓別人把自己當牲畜要強一些。
他中專輟學之後也進廠打過工，起得比雞早睡得比雞晚掙得比雞少，還要被人吆五喝六的，完全沒有快樂。
大家總說山上條件差，其實他們也沒有在山上生活過。
以前是差一些，沒電沒水沒信號。
現在好多了，最主要是人還是得會折騰。
他買了幾塊光伏板，又倒騰了幾個儲能電瓶，儲備的電量完全夠日常生活。
至于信號，之前確實沒有。
但馬彪會網購，他在網上買了信號增強裝置，一個才三百多塊。
以前收信號得跑到附近最高的山頭，現在有了放大器，即便自己的羊圈在山窪里，也能收到三四格信號，不算特別穩定，日常生活是夠用的。
一天的勞作結束之後，把羊關到圈里，吃好飯刷好鍋，躺在床上刷個小視頻，生活美也滋滋的。
天黑之後，馬彪和往常一樣，躺在床上打開妙音，接連好幾個視頻都是賣酒的直播間。
馬彪不知道大數據的威力，所以覺得有些奇怪。
感覺妙音就像是在他腦袋里裝了監控一樣。
他之前和人聊過，想給未來的老丈人買點酒。
那個朋友跟他說送白酒啥的沒有面子，應該送洋酒。
馬彪也沒有喝過洋酒，問朋友什麼酒好，朋友說皇家禮炮，一瓶得好幾百上千。
一听價格馬彪就偃旗息鼓了。
本地送里的酒一二百就已經頂天，好幾百他確實舍不得，畢竟是老丈人也不是親爹。
不過自那次對話過後，他的手機就像是中了毒一樣。
打開每一個軟件，率先推送的都是酒。
哪怕不是購物的軟件，開屏廣告也是各種酒類。
就像今天一樣。
平常跳舞的那些姐姐都下班了，怎麼劃都逃不出“三二一上鏈接”的統治。
就在他準備關燈睡覺的時候，主播的一句話突然讓他流連忘返。
“哥哥們，本場的重磅福利皇家禮炮他來了！”
“是的！”
“二十年窖藏，部隊特供，戰友聚會喝它倍兒有面。”
“牌面拉滿！”
“純良國標優級酒體，五糧濃香，今天下單送全套禮盒包裝。”
“只有今天！”
“想要的哥哥扣個一，讓後台整理一下庫存，要多少上多少，拍完立刻恢復原價。”
“時間有限！”
“來，抓緊時間，皇家禮炮在置頂鏈接，今天直播間福利價69.9！兩發！”
“上車！”
直播間的一唱一和讓馬彪當時就有些急迫感，順著指引點開購物車下了單。
誰說皇家禮炮要好幾百的？
這種酒一看就正宗。
迫擊炮的造型，上面畫著大大的五角星。
用腳指甲蓋想都知道是正版的。
不過。
下單之後馬彪也有些擔心，趁著主播沒下播在直播間打字提問。
“主播，偏遠地區能到嗎？”
“哥哥本場福利全國包郵，只要郵政能到我們就能發。”
“那行。”
“好的，哥哥，下單之後馬上給您安排發貨。”
馬彪听完之後心滿意足。
這下可算是解決意見心頭事兒，下個月看老丈人的禮物這就算有著落了。
快遞到貨的時候順便再去鎮上買點茶葉點心啥的，禮數就算夠了，他們也不能再挑理。
不過對于酒什麼時候到，馬彪可沒有抱希望。
他所在的地方算是西北最偏遠的地區了。
快遞站倒是有。
速度可就一言難盡了。
四五天算快的，一個周是基操，有時候十天半個月也是出現過的。
所以馬彪下單之後也再沒操心，反正看老丈人的日子還遠，怎麼著都能收到。
三天後的一個早晨。
馬彪把羊群從圈里放出來，花了一整個上午的時間趕上山頭，剛準備吃口干糧，卻發現縣道上有一輛警車停靠。
他下意識的看了看周圍，荒山野嶺的什麼都沒有，只有一輛警車和兩個民警，心想可能是他們的車壞了。
于是他收起干糧，小碎步跑到了山下。
“你們是咋了？車壞了嗎？這地方離修車的地方得有三十里路。”
“沒壞，我們就是找你來的。”
一位民警擺擺手，仿佛經過了千難萬險一樣。
他這一說不要緊，馬彪可有些慌了，短短幾秒鐘他把自己這輩子做過的壞事都過了一遍。
“找我干撒？”
“你別緊張，我叫洪祥，鎮上派出所的，上面有個任務。”
洪祥做完了自我介紹，從車里掏出一張宣傳單。
“最近詐騙多的很。”
“上個月臨鄉的養殖戶因為買牲口保險，被騙了十幾萬。”
“現在專門有這麼一堆人，盯著養牛羊的養殖戶騙。”
“有說賣牲畜保險的，有說上山放牧違法要處理的，還有一種騙銀行卡的。”
“你沒有遇到過吧？”
听到這話，馬彪才松了一口氣︰“這些都沒有，我聰明著呢，一般人騙不到我。”
“被騙的人都說自己聰明。”洪祥一邊在宣傳單的問卷上打鉤，一邊仔細叮囑︰“你最近沒接到什麼陌生電話短信吧？”
“電話沒有，短信……短信有一個。”
馬彪掏出手機，順手翻到了早晨收到的短信。
【發貨通知︰尊敬的馬先生，為慶祝妙音平台成立4833天紀念日，榮幸的通知您成為幸運客戶。我們將為您的訂單（4025115623）升級物流服務，該商品由順風小時達承運，采用航天快遞的方式送達，請您注意查收。另因平台紀念日需要，將有記者上門拜訪您，我司會準備額外禮品，萬望您予以接待。祝您生活愉快！】
洪祥看著手機上的短信，小腦有些萎縮。
今年所里的的重點是防詐反炸，所以他們接觸過的犯罪分子很多。
詐騙短信也經常看到。
見過離譜的。
沒見過這麼離譜的。
4833天，紀念日還有零有整的？
最離譜的是什麼航天快遞。
就這，能騙到人就沒天理了！
馬彪還一個勁的確認︰“這算是詐騙吧？”
“算，標準的詐騙。”洪祥都有些無語了。“你最近網購過嗎？”
“買過酒。”
“估計是你的訂單信息泄露了，不要信，反正網購有任何問題，人家官方平台會聯系你的。”
馬小瓜看了看短信的號碼︰“這個上面寫著妙音呢。”
洪祥皺著眉頭，一看還確實是，號碼有認證。
“可能是詐騙分子利用虛擬號碼搞的假東西吧，你不管他。來，這是反詐承諾書，你幫我們簽一下字。”
馬彪點點頭，在單子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之後洪祥便和同事上車，開往了下一個村子。
基層的工作很復雜，像馬彪這樣的年輕人還算是通情理的。
這種詐騙的事情一點就通，最後拿到他簽名的反詐承諾書，就算是完成工作了。
但農村里像馬彪這樣的年輕人不多，更多的是留守老人。
他們是真的听不懂。
你跟他們說不要信詐騙，他們問什麼大便？
偶爾有幾個不耳背的還天不怕地不怕。
總說活這麼大歲數，什麼都見過，必不可能被騙。
然後轉過頭就能買398一個的宇宙能量灶。
所以洪祥這段時間頭都大了，挨著村子征集簽名，人多都快累瘦了。
好不容易把自己片區的簽名都收集了，尋思能緩口氣，卻又被所長叫到了辦公室。
“小洪，馬家陽坡是你的片區是吧？”
洪祥听到所長的問話，心里一緊︰“是我的，咋？有人被騙了？”
“沒有，這兩位是電商時報的記者。”
洪祥這才注意到，所長辦公室還有兩位光鮮亮麗的年輕人。
“你好你好！”
所長介紹他們認識之後，朝著洪祥擠眉弄眼︰“他們要去馬家陽坡采訪一下，那地方路不好走，你帶他們去，一定配合好人家的工作。”
洪祥立刻打起了精神敬禮︰“是！”
他知道這個工作肯定是鄉里交代下來的。
可能鄉里覺得馬家陽坡的環境惡劣，大部分是無人區，需要派出所保護一下。
鄉鎮派出所的工作很簡單，基本都是戶籍方面的，很少有這種接待性的工作。
所以所長很重視，各種使眼色，讓洪祥把著點關，言下之意一定要體現出農村新風貌。
洪祥也是想進部的人，一路開車都在向記者介紹馬家陽坡的新農村建設方面的成果。
可記者好像並不感冒，時間長了便委婉的打斷道︰“咱們鄉能收到快遞吧？”
“可以的。”洪祥握著方向盤。“鎮上四通一達都有的。”
“嗷？都能覆蓋到上門嗎？”
“那不行，因為我們這兒面積很大，村落比較分散，四通一達只能送到鎮上，居民再去取，郵政是可以下到村里的。”
記者順手在記事本上寫下一筆︰“那順風能收到嗎？”
“不行，順風只有縣城有網點，我們這兒太偏了。”
“那村民從買東西開始到拿到快遞，一般實效是多長呢？”
洪祥隱約感覺這里頭有個坑，深思熟慮之後美化道︰“三四天吧。”
“洪警官覺得三四天的時效慢嗎？”
“還行吧，主要我們這個地方太遠了，除了省內，快遞三四天已經很好了。”
“如果我說有一個小時內送達的快遞，你會覺得驚訝嗎？”
洪祥看了眼副駕駛︰“我們鄉嗎？”
“對。”
“我不信。”洪祥堅定的搖頭。“你們問半天快遞的事情了，這次來是專門采訪快遞的？”
“是的？”
“那你們應該去鄉里啊，馬家陽坡沒有快遞網點的。”
記者微微一笑︰“沒有快遞網點也可以送快遞。”
“怎麼送？”
“用火箭。”
洪祥看到鏡頭沒開機，以為記者跟他開玩笑︰“哈哈哈，記者果然是幽默的。”
“我不是鬧著玩哦，這次我們要采訪的馬彪先生，就是國內第一位航空快遞的用戶，再過兩個小時，他的快遞就要從千里之外發貨……”
一言未畢。
洪祥帶了一腳剎車，把車子的速度降到了40邁。
“航空快遞？”
“是的，由妙音發貨，順風承運，也算是電商領域的一個里程碑了，所以我們專門來采訪，要將用戶收獲的情況進行直播。”
一時間。
無數回憶開始攻擊洪祥的大腦。
巨量的腦細胞瞬間死亡。
cpu當場就冒煙了。。
要說別人他沒有印象，馬彪他可太清楚了。
羊倌！
航天快遞他也記得。
那個令人發笑的詐騙短信他還專門保存了，準備當做反面教材宣傳。
可現在。
你跟我說是真的？
“航空快遞？不是騙人的？”洪祥都快破音了。
記者認真的回復︰“當然，我們都大老遠的過來一趟了，怎麼會騙人？這個時候，估計妙音和順風都在發射場地現場直播呢。”
“不是……火箭送快遞？咋送啊？”
“看過航天火箭發射吧？類似的。”
洪祥雙目無神的點點頭，航天火箭發射他見過，關鍵是這玩意兒用來送快遞……
太抽象了！
他理解不了。
“我是應該出去走走了，在偏遠鄉鎮工作多了像個山頂洞人，你們外面的世界已經這麼發達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