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吃得五味雜陳。夜幕徹底落下時,二人打了個招呼後,便準備離開。元子方在弄堂口攔了輛出租車。鑽入後座,昏暗的光線下,他把那疊厚厚的粉色鈔票卷了一下,隨手塞進了自己緊繃的牛仔褲後袋里。褲兜被撐得鼓鼓囊囊,形狀清晰可見。
車子開回扎浦路他們熟悉的、魚龍混雜的地盤。在興龍桌球廳那閃著俗氣霓虹燈的門口停下。元子方拍了拍寇大彪的肩膀叮囑道︰“你在下面等我,我去趟樓上,把錢給他們。”
寇大彪看著那燈紅酒綠、不時傳出粗口和桌球撞擊聲的門廊,只覺得里面像藏著吃人的怪獸,他本能地感到畏懼,往後縮了縮︰“好的……我……我在路口等你。”
元子方瞥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只點點頭,轉身就鑽進了那嘈雜悶熱、煙霧繚繞的球廳。
寇大彪在冷風嗖嗖的路口來回踱步,每一分鐘都過得格外漫長。不知過了多久,樓梯口傳來腳步聲,元子方叼著煙,慢悠悠地踱了出來,看上去神情輕松,毫發無損。寇大彪立刻迎上去,下意識地看向元子方的牛仔褲後袋——那里似乎還鼓著,元子方竟剩下了不少錢?
“你……你給了他們多少?”寇大彪指著那鼓囊的褲兜,聲音發顫地問。
元子方從鼻孔里噴出兩股煙,輕描淡寫地說︰“兩千啊,利息嘛。”他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寇大彪的眼楮猛地瞪大了,帶著質問的口吻勸道︰“那你剩下的錢要省著點用,別再大手大腳了!”
元子方側過身,故意戳了戳緊勒著屁股的鼓脹後袋,咧嘴一笑,露出一絲近乎冷酷的算計︰“那我吃飯抽煙總要花錢吧?放心,我不會再問你要錢了。”
寇大彪艱澀地咽了口唾沫,聲音干啞,帶著驚懼︰“那……那個劉建鑫呢?你媽媽……準備把他怎麼辦?”這個問題問出口,他自己也心驚肉跳。
元子方的笑容瞬間消失,那張還算英俊的臉上再次籠上陰雲,在迷離的霓虹燈光下顯得格外冷硬。他沒看寇大彪,目光投向遠處更深的黑暗,語氣平淡得可怕,字字卻像冰錐︰“這你就別管了,兄弟。”他頓了頓,眼神如刀鋒般掃過寇大彪的臉,“我相信你,是拎得清的人。對吧?”那“拎得清”三個字,說得又輕又重,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
寇大彪啞口無言,愣在當場。
他看著元子方那副無所謂,甚至帶點得意的臉,心里翻江倒海。他忽然發現,自己之所以被喊著一起來吃飯,無非是充當了這場“戲”的一個道具。他的在場,制造了一種真實的氛圍,無形中給要面子的張鵬菲施加了壓力,逼他停在“杠頭上”,拿錢給元子方也就顯得順理成章了。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成了元子方的幫凶!
如果只是騙那些本就為非作歹的人,寇大彪心里還沒有那麼內疚。可張鵬菲分明不一樣。他能感受到,那個住在老弄堂小屋里的人是真心實意的善良。本就孤零零一個人,若最終連這安身立命的房子也被騙走了——那可是養老的錢啊!元子方母子明顯已經把主意放在那個動遷房上……而這些錢,正好可以償還元子方如今欠下的賭債。張鵬菲這可憐人似乎要成為那個倒霉蛋了?
寇大彪心中涌起強烈的寒意。他預見了可能的結局——詐騙。然而,現在不過是他的猜測,只要元子方母子還沒真正從張鵬菲手里拿走房產,一切都沒有證據。寇大彪縱使知道最後的結果可能是犯罪,卻也無從制止,更無法定性。
知道了這一切,他又能如何?難道要跳出去多管閑事,揭發自己的“兄弟”,去提醒一個外人小心即將來臨的傾家蕩產?元子方是他兄弟,這冰冷的事實此刻沉甸甸地壓在寇大彪的心頭。
寇大彪喉頭滾動,掙扎了一下,最終還是把那句壓在心底的疑惑問了出來,聲音帶著試探和不易察覺的緊張︰“你們……真的不會騙人家張鵬菲的房子吧?”
元子方臉上的那點輕松瞬間凝固了,他猛地側過身,眼神銳利而警惕地射向寇大彪,像被窺探了什麼隱秘,語氣帶著一絲冷硬和排斥︰“什麼叫騙?”他特意重讀了那個字眼,“那叫幫!我媽媽已經和他領證了!”他臉上掠過一絲不耐煩,“這是我的家事,你別多插嘴。” 話語中的邊界感和警告意味十足。
寇大彪心里沉甸甸的,但面對元子方強勢的態度,他不敢硬頂,只得咽了口唾沫,低聲補充道,語氣近乎懇切︰“張鵬菲人不錯的……你們要對他好一點。”
元子方像是听到了什麼極其荒謬的話,臉上浮現出清晰的“哭笑不得”表情,甚至帶上了一點嘲諷︰“兄弟,你在我面前裝什麼大善人?你不該想想自己以後怎麼辦?”他隨即一種近乎敷衍但又篤定的語氣保證道︰“張鵬菲還輪不到你操心。我會對他好的,將來給他養老送終。”
寇大彪像是吃了一記悶棍,無奈地嘆息道︰“行,算我多嘴。”
元子方似乎放松了些,擺出一副正經談論“正事”的姿態,“窮人翻身只有靠動遷,現在是輪到誰,誰就發財。”他一副掌握內幕行情的樣子。緊接著,他像是忽然想起一個重要線索,眉頭微皺,目光鎖定寇大彪,話鋒陡然一轉︰“對了,你之前不是和我們提過你外公閘北區私房的事嗎?”他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現在還有機會,你也想辦法把戶口遷進去,到時候分一點錢。”
寇大彪愣住了,沒想到話題會轉到自己身上。他臉上露出為難和尷尬︰“這……你叫我怎麼去和我外婆開口呢?我只是外孫……”
元子方聞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帶著十足的鄙夷和不屑︰“兄弟,你這樣怎麼干得了大事?我和我媽戶口都不知道遷了多少次了。有什麼關系?”他輕描淡寫地說著操作的潛規則,“打點一下關系就行,這不,那個老劉不就正好認識人?”
寇大彪想起這事,心里也有些糾結,他煩躁問道︰“你確定你不是開玩笑?”
“當然!”元子方的回答斬釘截鐵,充滿自信。他不容寇大彪再退縮,立刻拋出了具體的操作方案︰“你如果要辦,”他的聲音帶著蠱惑,“我讓劉建鑫幫你去打听,你告訴我那個地方門牌多少號就行了。”
寇大彪眉頭緊鎖,嘆息道︰“這……這我怎麼知道具體門牌,早就忘了。”
元子方望向遠處的高樓,篤定地說︰“這套流程我都懂,”他一副行家里手的模樣,“只要戶主簽字,你馬上就能遷進去,無非就是打招呼花點錢,但我們是自己人,”他重重拍了下寇大彪的肩膀,“我不會斬你的,意思意思打點一下就行了。將來你分了錢,別忘了我就行。”
寇大彪感覺自己像是被水流卷著走。元子方這幾句話如同連環套,精準地擊中了他心中軟肋——他一直自卑自己沒有房子。當初他顧及親情,不好意思和外婆去開口,怕破壞大家之間的親情。可如今的社會,他早已經認清了現實,靠上班根本不可能買得起房子。
他不禁開始幻想,自己通過元子方能認識到劉建鑫,也許就是上天賜給自己的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雖然他也不清楚具體怎麼操作,但從元子方身上的經歷他也能了解個大概,遷個戶口並不是什麼難事,關鍵還是要看你認不認識人。
寇大彪也清楚,元子方會從自己身上賺點好處費,可他認為只要事情能辦成,哪怕給別人多賺一點也是無所謂的。
思索片刻後,寇大彪從口袋里摸出半包皺巴巴的煙,抽出一根遞給元子方。夜風里,他的手指微微發顫︰“兄弟,我懂……那我先回去和我媽商量一下。”他咽了咽口水,“你自己也當心點。”
元子方接過煙,隨意叼在嘴角。打火機的火苗在他眼底跳了一瞬︰“行。”他轉身走向霓虹閃爍的酒店入口,身影很快被門廊的喧囂吞沒,只留下寇大彪獨自站在路燈投下的慘白光圈里,像一截被遺棄的木樁。
寇大彪沖出夜色,攔下一輛出租車,幾乎是撞進家門。狹小的屋子里一片漆黑,父母已在里屋那張唯一的床上沉沉睡去。客廳角落的鐵籠里,家養的小狗菲菲蜷成一團毛球,正發出均勻而輕微的鼾聲,對主人的歸來毫無察覺,睡得安穩又香甜。這份安寧更襯得寇大彪心急如焚。他摸索著匍匐到父母床前,一把拽住母親的胳膊,黑暗中聲音又急又磕巴︰“媽!醒醒!我有事說!外公閘北那套私房,遷戶口的事……”
話音未落,睡在床內側的父親猛地翻了個身,語氣嚴厲得像鞭子抽過來︰“上班不好好去上,天天動這種歪腦筋!”
“關你什麼事?”寇大彪梗著脖子,不耐煩地頂回去,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現在上班存錢買房?存到我六十歲再買棺材板嗎?再說遷個戶口怎麼了,犯法了?”
“做夢想屁吃!”父親的手指幾乎戳到他眉心,唾沫星子在微弱的光線下飛濺,“那是你外婆家的房!輪得到你個外孫?真當自己是根蔥了!”
母親被拽得半醒,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睡意朦朧中似乎還在思考︰“知道了……知道了!急什麼……等過年,我去探探你外婆口風,你自己別瞎問……”她壓低聲音,帶著一絲憂慮,“萬一弄僵了,人家當你剛度,往後門都進不去!”
父親把頭重重扭向牆壁,依然不依不饒地冷嘲熱諷︰“不可能的事,你們家里人會那麼好?白日做夢!”
寇大彪一股邪火憋在胸口,無處發泄,只能狠狠哼了一聲︰“哼!別�@鋁耍 br />
爭吵戛然而止,留下死一般的寂靜沉沉壓在狹小的空間里。客廳籠子里的菲菲似乎被驚擾,喉嚨里發出一聲模糊的嗚咽,又蜷縮得更緊,沉入夢鄉。寇大彪疲憊地把自己摔進另一邊那張屬于他的小床。黑暗中,父親粗重的鼾聲很快響起,像一把鈍鋸,一下下切割著粘稠的夜色,也切割著他緊繃的神經。
窗外,更深的夜空中,適時傳來幾聲淒厲悠長的貓叫,忽高忽低,如同嬰兒的夜啼,劃破寂靜,又迅速被無邊的黑暗吞沒。
寇大彪听著這野性的悲鳴,一個殘酷的現實反復噬咬著他︰從小到大,他從未擁有過一寸屬于自己的私人空間。最初搬到這里,他只能在陽台的雜物堆里寫作業,夜里蜷在客廳的舊沙發上入眠。對“房子”的執念,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底。小時候,他天真地以為,長大、賺錢,就能像大人一樣擁有自己的天地。可現實卻給了他響亮的耳光——他盼望的事,似乎總朝著相反的方向發展。房子,這個曾經不算金貴的東西,如今卻像一副沉重的枷鎖,強行綁定了他這一代人的命運。尤其生在這座叫做上海的大都市里,想靠雙手掙出一片瓦?簡直是痴人說夢!
轉瞬間,他猛然驚覺自己已糊里糊涂奔三了,卻仍只能和父母擠在這轉身都難的斗室里。在這個不上不下的尷尬年紀,父親當年早已成家立業,而自己呢?不止光棍一條,還是個無業游民!他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不!只要能把房子這個天大的難題解決,其他的一切,工作、婚姻……都將不再是問題!
原本,他心中曾閃過擺脫元子方的念頭,那家伙如今已經是真正的亡命之徒了。可現在看來,自己又不得不倚仗這個“兄弟”。他近乎偏執地相信,只要戶口的事能辦成,命運就能徹底翻盤,再也不用低著頭做人!然而,希望的火苗剛燃起,冰冷的疑慮又涌上心頭︰外婆會同意嗎?舅舅阿姨們會點頭嗎?自己又不是唯一的外孫……窗外的貓叫聲又尖銳地響起,帶著一種不祥的意味,與父親如雷的鼾聲交織在一起,在他混亂的腦海中反復盤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