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想法其實和先前一樣，並不樂見陸江河大出風頭。
但這根來自上京的釘子，太硬，也太尖。
扎得太深，會攪亂江州市多年來形成的權力平衡。
一個強勢且背景深厚的副市長，對市長而言，從來都不是一件好事。
周凱的難堪，某種程度上，也是本土勢力被外來者壓制的難堪，這會動搖他作為“班長”的權威。
然而，他同樣不能眼看著陸江河就這麼被周凱聯合眾人給壓下去。
老師沈 坤在進去之前，將陸江河安排到他這里，那份托付的重量，文興海掂量得清楚。
在江州市，保護陸江河，就是他文興海的責任。
這不僅是出于對老師的情分，更是一種政治姿態。
如果陸江河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斗倒，外界會如何看他文興海？是無能，還是無情？無論哪一樣，對他未來的仕途都絕無好處。
眼前的僵局，必須由他來打破。
“周凱同志。”文興海的目光終于落定，不偏不倚地停在周凱身上。“關心基層，體恤下情，這是一個好同志必備的品質。你的出發點，市里是肯定的。”
寥寥數語，像一只溫暖的手，將窘迫至極的周凱從冰冷的牆角扶了起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以為市長要開始“和稀泥”了。
“但是，”文興海話鋒一轉，看向陸江河，又掃視全場。“江河同志提出的問題，才是我們市政府工作的根本。程序正義，是為了保障結果正義。我們手上握著的，是全市人民的信任和財政資金，來不得半點馬虎。”
他的目光重新變得銳利。
“新規矩，磨合期肯定有陣痛。我看這樣，會後由市政府辦公廳牽頭，聯合督查室，摸排一下各單位在執行新規時遇到的具體困難，我們再開個協調會，專題研究解決方案。我們的目的是解決問題，不是取消規矩。工作方法可以不斷優化，但工作的標準，不能降低。”
這話算是給了周凱台階，又旗幟鮮明地力挺了陸江河的改革，同時還將“監督執行”的大旗交到了自己親信的辦公廳和督查室手中，一石三鳥，盡顯老辣。
周凱是何等精明的人，文興海遞過來的梯子，他豈有不順勢而下之理。
“市長說的是，是我考慮得有些片面了。江河同志推行新規，大方向是完全正確的，我堅決擁護。我們會督促發改委這邊，會後立刻組織專題學習，一定把工作做到位，絕不拖全市的後腿。”
陸江河點了點頭，目光掠過文興海，彼此心照不宣。他知道，今天的目的已經達到，再緊逼下去，就失了分寸。
“感謝市長和周市長對新制度的理解和支持。”他將目光轉向城建局局長高勁。
“高局長，關于江南新區規劃調整的議題，請城建局抓緊時間，嚴格按照新規的流程準備材料。我會請辦公廳等各個部門科室的同志們做好對接，材料一到，優先審核，絕不積壓。”
“我們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讓這個重要的議題，能夠上會、能夠議決。”
話音落下，他坐回自己的位置。
會議到這里，其實已經差不多了 ，會議結束後後，大家繃緊的神經瞬間松弛下來。
與會者們三三兩兩地起身，低聲交談著，收拾面前的杯盞文件，陸續走出會議室。
文興海沒有動，他看著空下去大半的會議室，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支鋼筆。
陸江河的這套新規矩，像一台精密的篩子，將無數瑣碎、含糊、推諉的議題擋在了市長辦公會的門外。
這大大減輕了他案頭的壓力，讓他能將精力聚焦在真正需要他拍板定奪的大事上。
這是好事。老師沈 坤看人的眼光，向來很準。
……
中午，飯後，市政府大樓一側的牆角，是默認的吸煙區。幾棵高大的雪松遮蔽了大部分視線，也聚攏了繚繞的煙氣。
高勁狠狠吸了一口煙，煙頭亮起一圈猩紅的光。
“周市長，這陸江河……他到底想干什麼？他岳父都進去了，他一個沒根的浮萍，怎麼還這麼橫？我看他今天在會上，那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市長。我們這些在江州干了十幾二十年的老人，這臉往哪兒擱？”
煙霧從高勁的鼻孔和嘴角噴涌而出，帶著一股子壓抑不住的火氣。
周凱沒有看他，目光投向遠處那棵枝干虯結的老槐樹，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煙圈。
“老高，你看那棵樹。有時候，根爛了，上面的枝葉為了活命，反而會不顧一切地朝著有光的地方猛長。它不長，就得死。”
他將煙蒂在牆上摁滅，丟進一旁的垃圾桶。
“他現在就是這麼個狀況。無所顧忌，才能無所畏懼。”
高勁愣了一下，隨即更加煩躁。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他現在這麼搞，說話比文市長都好使，我們這些具體干活的，以後是不是什麼事都得先看他陸秘書長的臉色？這隊伍還怎麼帶？”
周凱轉過身，面對著高勁。
“有人在前面沖鋒，把最難啃的骨頭給你啃了，把最容易得罪人的事給你辦了，你只管跟在後面摘果子，這不好嗎？”
高勁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顯然沒完全轉過這個彎。
周凱繼續說道︰“我記得，上次閑聊，你好像提過一句，江南新區那塊地，有些賬目和實際情況對不上？”
高勁心頭一跳，臉上的神色瞬間變得復雜起來。
“是有這麼回事……但，周市長，那可是韓常務一直抓在手里的項目。那塊地……里面的水深著呢。我要是把這事捅出去，韓常務那邊，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那種根植于官場深處的畏懼，讓他不敢把話說完。
韓光達，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那是江州市權力金字塔尖上的人物，是他一個城建局長絕對得罪不起的存在。
周凱看著他，臉上沒什麼表情。
“老高，你是個老同志了，要講究工作方法。江南新區項目是市里的頭號工程，韓常務為了這個項目嘔心瀝血，這是全市公認的功勞。現在項目到了規劃調整的關鍵節點，出一些數據上的小瑕疵，或者有些情況需要進一步核實，這再正常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