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之前的潼關,被一層鉛灰色的寒霧籠罩著,東方天際透著一抹魚肚般的慘白,天光遲遲不至。從東北方向吹來的風中,除了黃河水汽的泥腥味,還有烽燧台燃煙後產生的焦糊味道。
關城之下,那些原本供商旅歇腳的茅草鋪子,如今早已人去屋空,疾風過處,屋頂上的茅草墜落在地,和地上的沙塵一起翻滾,發出碎響,讓城牆上的軍士一陣心悸,還以為是敵軍細作的腳步聲。
城中的軍營里早已有了動靜,伙夫們已經支起了大鍋,灶膛里燃起的火光朝著四處宣泄暖意,鍋子里翻滾著的竟是奶白的肉湯,除了剁碎的羊肉之外,還可以看到大塊大塊連著筋肉的羊骨,甚至每個鍋子里還灑了一把細鹽。
圍繞著這些鍋子的軍士都分到了幾張熱乎乎的餅,這幾塊餅子就著這熱湯,在這寒冷的天氣里,滋味那真是絕美。
然而這些士兵們不斷呵著白氣,臉上卻沒有多少欣喜的神色。
因為他們知道這兩日之所以吃得這麼好,那是因為叛軍說不定此刻已經從洛陽出發了,這種伙食,其實和死牢里的斷頭飯也沒什麼兩樣。
距離軍營不遠處的驛站靜室之中,王香印揉了揉突突跳動的太陽穴,慢慢喝著參湯,看著剛剛送至手中的密箋。
慢慢看完手中的密箋,也正好喝完盞中的參湯。
一股熱意從腹中升起,他的氣血很自然的開始快速流動,一種玄之又玄的氣機不需要他心意指引般在他的體內自然的流轉。
“一個是從來不講道理,另外一個卻是一直都很講道理,這天下所有人就都似乎忽略了,這個很講道理的人也可以很不講道理。”
王香印的對面恭謹的站著一名三十余歲的男子,這名男子叫做王應景,在王氏之外沒有什麼名氣,但王氏嫡系都很清楚,他明面上只是王香印的跑腿,但實際上卻是王香印最信得過的幕僚,以及王香印自己的密諜司的司首。
王應景自然知道王香印說的那兩個人,一個就是顧留白,另外一個則是昨夜在月台驛用了很多任性手段的皇帝。
他也不接王香印的那些話,只是恭謹的說道,“大房那邊派王吞鯨過來了,他們的意思是,大房和二房之間自己暫時就不要斗了。”
王香印卻也不接他話,只是自顧自的又接著道,“顧十五昨晚上直接收了渭南冶鐵監,軍器監其余的幾個工坊,都要從渭南冶鐵監拿鐵條,拿槍胚才能做得出軍械。各家想要替代工坊,至少都要半年的時間,但眼下沒有半年的時間可等。同時他又拿下了益州聯行。這可不只是斷了一些銀根那麼簡單,很多賺錢的渠道,一些走私路的貨運、接頭地點,其中牽扯的人,那都落在了明月行館的手里。軍械、錢糧,光是這兩項已經讓人頭疼,但我覺得既然他是這樣的態度,那肯定還有厲害的動作。”
王應景也不心急,點了點頭,道,“用突厥黑騎來協助接管渭南冶鐵監,他已根本不關注風評。”
“顧十五什麼時候在意過風評。”王香印直到此時才接了他的話頭,淡淡的笑了笑,“關注點不要在這種無聊的地方,我倒是想讓大房和你聯手,查查清楚,突厥人是怎麼進的關,進關之後,被他安置在何處。這里面牽扯的事情比較大。還有,既然他早就計劃好了這些,那其余幾個重要工坊,他昨晚上要拿下來也並不難,但他偏偏只拿了渭南冶鐵監,便是還給各家留著談判的余地,他的意思是,大家可以一起造軍械,甚至各家私底下給自己弄軍械的事情也可以不管,但關鍵各家都要給出足夠的誠意。”
王應景的神色瞬間嚴肅起來。
整個南詔一直都在各家的嚴密監控之下,他可以確定的是,這些突厥黑騎在進入大唐之後,並不是停留在南詔。
那只能說明一點,除了南詔皮鶴拓之外,顧留白在大唐還有別的養兵地。
“渭南冶鐵監這件事情,我們受損失最大,畢竟內里大半的軍械胚子都是我們的。但這也是顧十五要讓所有人看明白的一點,他現在不想玩殺雞儆猴的那一套,他要掀桌子,那首先就要火拼桌子上最肥的那家。”
王香印看著王應景,道,“你告訴大房的人,如果還說暫時不要斗了這一套,那就讓王吞鯨直接半路上打道回府吧,沒什麼好談的。他們和韋氏一樣兩頭下注的法子,道理上是沒錯,但關鍵要看現在是什麼時候,現在顧十五和皇帝已經不給人兩頭下注攪混水的余地。如果他們還要執迷不悟,那接下來顧十五首先要對付的不是韋氏二房,也不是盧氏第七房,首先要對付的就是除了韋氏二房之外的盧氏和王氏大房,因為盧氏和王氏大房,才是他們眼中最大的麻煩。你讓他們想想清楚,迄今為止,顧十五長安那些明面上的修行者,裴氏的,還有道宗的修行者都沒有離開長安,都被他們盯著。他沒動用這些修行者,那些想在月台驛搞事情的人就一敗涂地。崔老怪難道不厲害?能夠將整個清河崔氏獻祭掉的人物,比他們難道差勁?顧十五在長安按兵不動,其實也是告訴所有人,別的地方再亂,長安是穩得住的,沒有人能夠在長安翻起巨浪。”
王應景點了點頭。
“你和大房的人說,是我說的,這種時候不要想著自己會丟掉什麼了,不要想著今後會失去多少,如果怕失去,那就盡早的兩手準備吧,鄒氏的那兩所學院就是最好的例子,皇帝要推動變法,劃定新的規則,那也可以想辦法在新的規則之中獲得足夠多的好處,以前多養些修行者,多養死士能成事,現在修行者養不過別人了,那就和鄒氏學學,多養些門生,這些門生有真材實料,也一樣能夠多多佔據重要位置。”王香印說了這些,神色卻是又凝重了些,“王應景,突厥黑騎的那些事情若是沒有余力,可以先不用查得那麼起勁,估計顧十五自己很快就能給人答案,但真龍骨和真龍鱗,得放在首位,昨夜出現了那麼多真龍物,卻唯獨沒有出現真龍骨和真龍鱗。這兩樣東西的量不少,到現在還未出現,便有些不太正常。安知鹿和崔秀既然已經暴露了他們這功法的一些特點,尋覓這些東西,應該也能從地氣和星辰元氣入手。”
王應景才剛剛點頭,這時候外面已經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來人也不廢話,敲門推門,奉上急件,一氣呵成。
王香印又揉了揉太陽穴,然後飛快拆開蠟封,飛快一眼掃過,結果他忍不住頓時哈哈大笑起來,“果然…顧十五竟然還安排了這樣的一手。”
大笑聲中,他將密箋遞給王應景,王應景一看,頓時聲音有些發顫,“這麼一來,足以動搖叛軍的軍心啊,那潼關說不定還真有可能守得住。”
王香印忍不住想笑,突然又有點笑不出來。
“他娘的!”
他站起身來,忍不住伸了伸懶腰,罵了句粗話。
自洛陽失陷之後,幽州民夫推著小車,夜以繼日的將洛陽的金銀財寶往幽州,往漁陽郡搬。
軍隊不僅洗劫官署,洗劫庫房,連許多名勝古跡上的值錢東西都甚至被拆了下來,只要適合裝車的,都會被運走。
這種劫掠落在大唐所有人眼中,自然顯得安知鹿這人極為好財,攻城略地就是為了搶劫金銀財寶。
但像王香印這種知曉其中細節的人,他們十分清楚,此舉對于幽州叛軍而言有著多重的戰略意義。
首先在鼓舞士氣方面極為有效。
這讓所有軍士覺得這仗不是為某個人打的,只要活下來的人最終都有好日子過,而且哪怕勢如破竹的幽州軍隊突然某一天遭遇大敗,也不會像太子的軍隊一樣突然就崩潰,他們心里會覺得,反正佔不住這邊,咱們退回幽州好好守著,哪怕佔山為王都行。
反正幽州多的是易守難攻之地,反正洛陽長安這一帶無數金銀財寶都被他們搬空回去了,今後幽州才是大唐最有錢的地方。
而且最初鐵了心支持安知鹿起兵的就是漁陽郡那些氏族,現在大量的財富運往漁陽郡,這也令所有人覺得,安知鹿絕對是賞罰分明,知恩圖報。
然而誰能想到,安知鹿洗劫洛陽,顧十五卻去洗劫他的車隊?
這最新的密箋說的就是,昨夜洛陽至幽州的這些車隊,很多都被顧十五安排人給劫了。
這消息若是傳到安知鹿的叛軍,絕對會動搖安知鹿的軍心。
但關鍵讓他笑不出來的是,安知鹿劫的就是他們大唐這些門閥,而顧留白劫了安知鹿的車隊,那就相當于他們的東西轉了道手,結果轉到顧留白的手里去了。
“曳落河估計會出動的,這樣能分擔掉一些潼關方面的壓力。”
王應景深吸了一口氣,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道,“只是不知顧十五做了什麼安排,搶劫容易,要運送走搶到的這些東西就有點難,沿途哪怕有回鶻騎兵安排過來,也未必能夠應付曳落河和同羅、奚族的精銳騎軍。”
“看著好戲吧,他既然這麼干,肯定是安排好了。”王香印收斂了笑意,認真道,“昨晚上出了這麼多事情,想必顧十五早就已經想好了,他看似在和安知鹿和其叛軍交手,實則是在和安知鹿背後的所有執棋者在交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