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從來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不親自體驗過，永遠也無法切實的感受到相等的疼痛。
即便是共情和共感也不行。
陸霄松開捂著肋骨的手，慢慢的向著珠珠所在的地方靠近。
然後將手蓋在了珠珠毛茸茸的大爪子上。
珠珠沒有躲，也沒有反抗，只是很安靜的看著他。
眼里像是冰湖般平靜得沒有情緒，又隱隱有千萬暗潮在冰下洶涌。
然後在手與爪互相觸踫到的那一刻，本以為堅固的冰面轟然炸裂，刺骨的水裹挾著鋒利的碎冰激射而出。
縱使已經有所準備，也依舊被打成篩子，瞬間淹沒。
不甘、悔恨、怨懟混合成漆黑的洪流將人掩埋，絕望到令人窒息。
太冷了，冷得人麻木，失去知覺。
陸霄第一次知道，原來僅僅是體驗感知對方的情緒也能這麼痛。
他都已經這樣了，切身體驗到那一切的珠珠會比他痛多少倍？
他完全不敢想。
不知道是否和過去的經歷有關系，陸霄能夠感覺得到，至今為止從動物們身上感知到的感情，珠珠這里是最充沛的。
就算深情如白狼，陸霄之前也只能看到一些短暫的畫面，沖擊感遠不如珠珠強烈。
而且……如果單純的都是這樣冰冷的恨意，麻木了也就罷了。
偏偏有一些細微的、異樣的情緒夾雜在這冰冷而又令人窒息的泥流中。
每每掠過皮膚，都能讓他原本已經快要麻木的感觸重新尖銳的疼痛起來。
陸霄試圖捕捉那些細小的、一閃而逝的碎片。
很困難，但是努力了半天之後，陸霄還是成功了。
然後看到了碎片中短暫動態畫面的陸霄，愣住了。
他看到差不多只有小咸魚那麼大的珠珠被年輕的小姑娘抱在懷里，一邊哼著不知名的小調一邊輕輕拍著哄睡。
小小的珠珠不想睡覺，閉著眼楮裝睡，小腳腳卻不安分的亂抖，時刻準備逃跑。
飼養員又怎麼會發現不了珠珠的意圖，也不強迫它睡，拿了它最喜歡的小撥浪鼓逗著它玩了起來。
等珠珠玩累了就停下來，小姑娘重新把珠珠抱進懷里，一邊等著它瞌睡上勁兒，一邊近乎呢喃自語的念叨著︰
“珠珠，你叫珠珠，珠圓玉潤的珠，是大家捧在手心里的寶珠，是所有人的寶貝……”
她的眼神溫柔又充滿愛意，就像是看著自己的女兒一樣。
一個細小的碎片在他的指尖融化、熄滅，消失無痕。
陸霄沉默著，向著冰冷刺骨的泥流伸出了手。
很快，他捕捉到了第二枚。
小海，小海，帶我一個嘛……
畫面中的珠珠看起來比之前長大了些，胖胖的、圓圓的，很是可愛。
只不過跑起來的時候總是比其他的熊貓幼崽要慢一點，也爬不上高高的樹樁吊床，只能抱著樁子沖著頂上的另一只熊貓嚷嚷。
好，你等一下。
比小小的圓球看起來體型更大些的另一只熊貓很靈巧的從樹樁吊床的頂上爬了下來，貼著珠珠蹭了蹭︰
你想玩什麼？
我就想玩這個，我上不去……
小圓球表情很委屈。
那我教你，你看我怎麼上去的，照著做就行。
矯健的小少年特意放慢了速度，一點一點抱著樹樁子爬了上去，快到頂的時候又松了勁兒溜溜爬了下來︰
怎麼樣？要不要試試？
要！
小珠珠應了一聲，然後學著小海的樣子，笨拙的往上爬。
但它力氣太小，最多只爬到樹樁的中段就氣力不濟，開始往下滑。
反復幾次都不成功，珠珠喪了氣，坐在地上哭鬧起來︰
我上不去！我再也不要上了！一點都不好玩！
小海一屁股在珠珠身旁坐了下來，也不言語，等珠珠鬧夠了，哭聲漸漸止歇之後，才又開口︰
不想上就不上嘛，不上這個，我陪你玩別的。不過你要想好，真的不想上去了嗎？
我……
珠珠看了看高高的樹樁子，又看了看小海，囁嚅著小聲說道︰
我想上，但是我上不去……
那我知道你想上就好了。
小海的聲音里滿是笑意，眼楮彎彎的看向珠珠︰
來再試一次？
可是……
沒有可是，來試一次，就一次！
珠珠很猶豫，但是架不住小海一再鼓勵，還是慢慢的攀著樹樁往上爬去。
爬到一半兒，熟悉的脫力感再次襲來，珠珠認命的剛想松開爪子摔下去，卻感覺到有什麼東西頂住了它。
？！
它想往下看，另一個聲音卻先一步響了起來︰
別看我，歇一會兒，有力氣了再繼續往上爬。
是小海。
它緊跟著珠珠爬了上去，用身體托舉著珠珠，讓它攀在半路也能休息恢復體力。
好！
就這樣爬兩步，歇一歇，珠珠硬是在小海的托舉下爬到了頂。
我上來了！我上來了！
終于爬上夢寐以求的吊床，珠珠快樂的在上面翻滾了起來。
小海緊隨其後也攀了上來，癱在一邊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它也不過只比珠珠大幾個月而已，本質上也是個寶寶呢。
小海，你對我真好。
玩了好半天，珠珠才想起小海來，跌跌撞撞的爬到它的身邊蹭了蹭。
因為我也喜歡跟你玩呀。
小海坐了起來，把爪子搭在珠珠的身上。
那你以後都陪我玩，我爬不上來的時候還幫我爬，好不好？
好。
小海抬起爪子，輕輕的拍了拍珠珠的頭︰
我會一直一直陪你的。
第二顆碎片也融化了。
陸霄垂下手。
身邊還不斷的有這樣細小的碎片劃過，隱約能夠看到上面模糊的畫面。
飼養員小姑娘抱著臨行前的珠珠和小海柔聲叮囑與回國後的痛哭失聲，已經連自主進食都無法做到的小海盡全力的溫和哄勸……
陸霄很清楚那些碎片是什麼，卻沒有再伸手去抓下一顆。
他也明白為什麼這些碎片會讓他感覺到痛了。
已經麻木了的時候，能讓人再感覺到疼痛的反而不是苦難。
而是溫暖和愛。
像冬天時已經被寒風吹到失去知覺的皮膚，一旦回溫反而會比麻木時更猛烈的燒灼疼痛起來。
那些對于珠珠來說珍貴的溫暖的過去，是水中撈不到的倒影和抓不住的泡沫，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凍斃前的最後一場美夢。
只是賣火柴的小女孩能夠從此留在另一個世界，而珠珠的夢醒之後的每一天都是看不到盡頭的痛苦現實。
太令人絕望了……僅僅是作為旁觀者觸摸，也太令人絕望了。
就在陸霄想松開手的時候，有一顆碎片正正的撞在他的眉心炸開。
陸霄只覺得眼前一花，下一秒全新的畫面便就此展開。
畫面里的一切他都非常熟悉，熟悉到他現在閉著眼楮都能走到‘事發地’現場。
就是這片竹林。
畫面里的主角，也是他。
是小咸魚感冒發燒，他來給喂藥的那天。
雖然不知道多少次看過關于自己的監控回放，但是從另外一個視角這樣仔細的看自己，還是第一次。
陸霄眼看著珠珠視線的重點從他懷里的小咸魚挪到了他衣服上混合著糞便的污泥，最後落在了同樣髒兮兮的他的臉上。
陸霄心中升騰起一股奇怪的感覺。
原來那天珠珠一直在看他？
他當時正專心的哄小咸魚，完全沒有察覺。
更不可能想到這樣一件小事會給珠珠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這個畫面出現的意義，他現在比任何人都要再清楚不過。
就在這時，珠珠嘶啞的聲音打斷了陸霄︰
你在……觸摸我的過去？
感覺到陸霄的行為，珠珠眼楮微微眯了眯︰
也是，你都能听懂我說什麼，也不奇怪。
感覺到擱置在自己爪子上的人類的手在微微顫栗，珠珠的眼里掠過一絲淡淡的譏誚︰
你不用強迫自己感受我，我和你的那些可愛又單純的孩子們不一樣。
人類那麼脆弱……就算只是觸摸我的過去，也已經讓你覺得很難忍受了吧。看，你的手都在抖了。
松開手吧。
“我不。”
陸霄抬起頭，毫無所懼的直視著珠珠的雙眼︰
“我不知道要怎麼向你證明，但我的精神絕非你想象的那樣脆弱。
你感覺得沒錯，我的確能夠通過觸摸看到你的過去，感知到你的情緒……雖然可能抵不上你經歷時的體驗，但是是能感覺得到的。”
既然珠珠已經感覺到了自己的精神上的‘踫觸’，陸霄自然不會再有所隱瞞。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握住珠珠爪子的手︰
“我改變不了過去，現在無論說什麼做什麼也沒辦法撫平你的瘡痕……但我可以接受你。”
……接受我？
珠珠的眼神變得有些疑惑。
“對。”
陸霄點了點頭︰
“如你所見，感知你的痛苦也同樣會使我痛苦。
你以前也很想人類能體會到你的痛苦吧，恨不得把那些都同樣還給人類，讓他們也體會一下這種感覺……我可以做那個人。
這樣應該能讓你覺得好過一點……大概。”
……
珠珠沉默了良久，猛的把爪子抽了回去︰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們人類真是喜歡自顧自的說一些讓熊很難懂的話。
“那我不講了。”
陸霄也同樣把手縮了回去︰
“但是我說過的話永遠有效，你隨時可以對我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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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珠把臉背了過去。
月光昏暗，陸霄看不清它的眼神。
這麼晚了，你來送什麼飯？以前不都是白天來的麼。
半晌後，珠珠才又開口。
“今天是新年……人類的一個節日，我給家里的毛孩子們都準備了新年禮物和好吃的東西，讓它們和我一起過節。
你和小咸魚在這里，沒辦法去我們住的地方，我想著應該給你們也帶一些吃的來。”
陸霄看了一眼剛剛被自己擺出來的那些準備好的肉和食物，輕輕嘆了口氣︰
“抱歉，我可能有點自作主張了……你應該不想過人類的節日。”
我確實不想。
珠珠回答得干脆又利落。
“不過也沒關系的，但這些東西應該都是你和小咸魚愛吃的，還是吃了吧……明天再吃，年過完了，就不算跟我一起過節了。”
陸霄說完半天，也沒見珠珠答應，只能退回去，把筐子里剩下的東西默默掏出來擺好，然後轉身離開。
走出去幾步，他想起什麼，又轉回來，仔細的把那幾個特別要來的火龍果剝了皮，而後才離開——
珠珠吃火龍果，腸胃反應大，得剝了皮才好。
直到陸霄的腳步聲已經遠到听不見了，珠珠這才把頭轉了回來。
剛剛剝好的火龍果被月光照著，幾乎有點兒晶瑩剔透的意思。
珠珠沒有動。
姐姐……
困倦的小奶音響起，小咸魚眯著眼慢慢的從小屋里爬了出來︰
姐姐，不睡覺？困困……
睡，這就睡。
珠珠正欲起身爬回小屋，小咸魚的小鼻子卻快速抽動了起來。
下一秒，它就注意到了陸霄送來的那一堆‘年夜飯’︰
好香，姐姐，好吃的！好多好吃的！
它撒著歡兒就沖到了那堆食物邊上。
東西太多了，小咸魚幾乎看花了眼，這個抓起來咬一口，眼楮又瞄上了下一個。
姐姐，你怎麼，不吃？
狼吞虎咽了好一會兒，小咸魚突然發現珠珠並沒有像以往那樣過來跟它一起吃，有些不解的問道。
姐姐不餓，你吃吧。
噢……
小咸魚點了點頭，也沒多想，繼續吃了起來。
它很快注意到了陸霄剝好了皮，放在那里的火龍果。
小咸魚本來身體就發育不良，這種容易引起腸胃反應的水果飼養員是不會喂給它的。
所以這還是它第一次見火龍果。
小咸魚好奇的捧起一個火龍果，聞了聞，又咬了一口，然後小小的眼楮迸出驚喜的光︰
姐姐，這個，好好吃！
它又抓起一個，雀躍著跑回珠珠的身邊︰
姐姐，你嘗嘗，可好吃啦！
剝了皮的火龍果嬌嫩，被小咸魚抓著的地方有點兒爛了，果汁順著它的毛淌了下去。
真是的，吃干淨點啊，弄髒了洗不干淨今晚就別回屋里睡了。
珠珠看了好一會兒，張嘴把小咸魚舉著的火龍果吞了下去，然後仔仔細細的舔干淨了它的爪子。
好吃嗎？好吃嗎？？
一般，也就那樣。
明明很好吃嘛……
如水的夜色下，陸霄策馬疾馳往據點趕回。
熱熱鬧鬧的院子里，邊海寧、聶誠、冉唯和幾個小戰士盯著手機屏幕上的倒計時——
“58、59、00……”
新的一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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