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答案幾乎是讓趙媛震驚的。
好像還想去求證什麼,她微微睜大了眼楮︰“所以你之前,不管是高中還是大學……”
段清寒用眼神給出了答案。
“一開始是真的沒有興趣,那個時候只是一心想做的更好,任何事情都是這樣。”
趙媛雖然知道段清寒家里的大部分事情,可是對他的過去還是一無所知。
于是這樣的一無所知變成了一種探究和好奇,听的時候也更加認真。
那是自己從來沒有接觸過的另一種人生。
她從來自洽,在自己能理解的價值觀和行動力之內選擇利好自己的,反正在這個世界上都對自己好一點,不是什麼壞事,不過盡管如此,也不代表她不好奇別人是什麼樣的。
小時候幻想過很多很多長大以後的樣子,只是她這樣的人如同萬千溪流中最平淡的一縷分支,就算再怎麼想往上走,也不會跨越山河流入海中。
所以,她想知道,原本就誕生于汪洋中的人生會是什麼樣。
段清寒在說起以前的事情時聲音很平靜,而比起曾經的疏離或者客氣,趙媛第一次感受到了一點點親近感。
原來親口說起自己曾經的故事時,就算不會懷念,但只要有了回想的過程,就仿佛一場短暫的體驗。
而兩人面前的飯菜基本快吃完了,不過依然冒著熱氣騰騰的煙火氣,也給這一段故事增加了原本不存在的一抹溫馨。
“其實我小的時候沒什麼好說的。”段清寒笑笑,“最開始是家里人一直請了人照顧我,因為那時候母親身體不好,沒法跟我親自接觸,我是從別人帶大的,一直到五六歲的時候。”
“我媽媽雖然那個時候在養病,但很怕因為沒有親自關照我,而讓我輸于管教,所以反而在那段時間幾乎受到的教育是完全封閉且極度嚴苛的。什麼餐桌禮儀和待人接物的這種日常交際就不說了,那必須要做到完美無缺一絲不苟的,然後什麼都要學,什麼都要會,那個時候我最喜歡的事物,是一匹叫甦珊的小馬駒。”
學騎馬這種東西就不是趙媛平民的圈子能接觸到的了,她听得津津有味︰“然後呢?”
“甦珊小的時候是一匹很漂亮的小黑馬,不過那個時候沒長開,偶爾看上去會有點笨笨的樣子。”
在說到這里的時候段清寒偶爾會露出一點笑容,像是懷念,“不過甦珊長大以後就不一樣了,它就是那種標準意義上的駿馬,毛發顏色,線條都是完美的,速度也很快,且能駕馭很多環境,當時有個莊園的莊園主偶然看到了甦珊,心動得不得了,說什麼都想把甦珊帶回去,還出了很高的價格。”
“不過都不用等我父母答應,因為甦珊是不可能跟別人走的。”
“當時那個人想試著騎一下,結果沒想到剛上去,就差點被甩下來——”段清寒又笑了,“那個人當時還怪我們,說為什麼我騎的時候好好的,什麼事都沒有,怎麼他一上去就不行了?”
“後來也是想到馬實在太認主,再喜歡也沒有用,最後才念念不忘地回去了。”
段清寒說。
“甦珊其實剛跟我認識的時候脾氣也不好,不過那個時候我永遠不缺的就是耐心,最後它只會黏著我,也只相信我。”
“後來到了十來歲的年紀,好像這一路過來依然沒有喘息的機會,我那個時候就幾乎有些自閉,除了把家里人要求的事情做到最好之外,沒有別的興趣愛好。”
“我在說這一切的時候,並沒有責怪我父母的意思,因為我的父母也是很優秀的人,就是那個時候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麼樣做才能我跟他們都開心。他們其實也並不常打罵我,也知道,情緒穩定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所以從小就這麼教我,還好,我現在也繼承到了這一點。”
之前趙媛還覺得為什麼段清寒從認識自己到現在幾乎所有的時候都溫潤有禮,足夠理智,且幾乎也不會有情緒失控的時候。
原來是從小就訓練起來的,像機械一樣的行為習慣。
她對這樣的教育方式無法作出評價,只是偶爾會想,怪不得,要從段清寒眼里看到情緒的波動,本來就是一件很少見的事情。
“我那個時候可能一周只有幾個小時的時間,是屬于我自己的,而所有的這些時間我都會去和甦珊分享。”
漸漸地,段清寒眼里也有了懷念的神色,好像看到了童年的那匹小馬駒。
“我跟甦珊會說很多話,都是悄悄話,其實我那個時候也沒有什麼心事,因為已經忙到快要想不起來,人是會有心事和情緒的。但是我看到甦珊會開心,我喜歡摸它的鬃毛,它實在是一匹很英俊的馬。”
“它陪我一起長大,馬術課的時候也只有它跟我最親近。有時候我不在,有人想去試著跟甦珊交流,它都無法適應,會憤怒地用蹄子蹬地,後面能發展到就算要修蹄鐵,也得我在身邊。”
“而我這樣子的反常舉動,當然也被我父母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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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發現我除了要的跟別人的社交之外,幾乎所有的對話都是對著甦珊的。”
趙媛听到這里,心中驀地一驚。
難道接下來發生的就是那種最常見的,不理解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一局面的父母,粗暴的奪走了孩子最喜歡的朋友,就是為了“糾正”孩子可能未曾察覺的心理疾病。
看見趙媛的表情,段清寒露出一個“放心”的神色︰“我父母倒也沒有那麼粗暴。”
“他們沒有立刻就制止我跟甦珊的見面,相反會在我跟甦珊接觸的時候偷偷跟在後面,想听一听,我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會在我不在家的時候找了馴馬師去接觸甦珊,試圖想從另一方面來幫我。但是……甦珊是一匹除了我以外,誰也不認的馬。”
“他們都不知道為什麼一匹馬會有如此大的反應,後來我母親告訴過我全部的過程,他們的確沒有做什麼過激的事情,只是再第三次找上甦珊的時候,甦珊便毫無征兆的突然發狂、應激,然後開始哮喘。”
“我那個時候正好在上法語課,那段時間需要帶著耳機去听廣播並翻譯,于是我戴著耳機,開始啃著那時候覺得很晦澀的法語,把甦珊的慘叫和求救都隔絕在外。”
雖然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可是段清寒在說自己的事情時就有一種完全剖白一般的真誠,光是听著,她都覺得心髒開始有點抽痛。
“而且我那個時候,其實就在家里的另一棟小樓里。”
段清寒的手指屈起,無意識彎起來,好像想找什麼支點卻沒有找到,“而我學法語的那一個房間,其實是能看到不遠處的馬廄的。”
“我那個時候做什麼都很認真,只要一開始做,就會進入心流狀態,所以我並沒有听到不遠處的甦珊撕裂的呼喊、淒慘的叫聲,以及……”
最後幾個字有點顫抖,他沒能說下去。
但現在段清寒表情看上去還是平靜的。
“我母親當時說,以為只是馬突然出了什麼意外,又覺得我本來就在家里面,到時候過來看看就可以了。但那個意外發生的太快,當我結束學習的時候,甦珊就已經沒了呼吸。”
“我走到馬廄的時候好像沒什麼感覺,現在沒想起來不是難過,而是一種……麻木?”段清寒像是苦笑了一下,“明明已經沒了呼吸,但我過去的時候,甦珊的眼楮還是睜開的。就連身體也依然有著溫度。”
“我最後一次摸它的鬃毛,它卻無法再給我回應了。”
趙媛听得心痛︰“段清寒……”
這麼多年陪伴著自己的唯一玩伴死在自己面前卻無法告別,她甚至不敢細想那是一種怎樣的痛苦和悲傷。
關鍵是那個時候的段清寒也只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而已。
“我不是在剖開傷口,只是在說我以前的故事而已,不用擔心。”他抬起頭,朝趙媛笑了一下。
這個笑容里帶了點安撫,趙媛就覺得原本有些撥亂的心被感染到,平靜了些許。
“那,後來呢?”
“其實這件事情,我的父母也很愧疚,我的母親甚至哭到有些崩潰,因為不知道該怎麼樣面對我。事後她很多次想跟我說,她當時只是以為甦珊情緒不佳,沒想到會有這麼嚴重的情況,說如果再來一次,一定會把我從閣樓上叫下來,一定會摘下我的耳機,讓我去撫摸從小陪我長到大的馬駒。”
“好像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們不執著于把我培養成一個類似于精密機器一樣的人了,我的母親那個時候常常會問我開不開心,盡管語氣總是帶著一點惶恐和試探,但我知道這是她的努力。”
“我那個時候自己感覺沒有太難過,不過現在回頭想想,其實還是應該恢復了很久。”
“因為我有一段時間幾乎不太和人交流了,在完成所有的任務後,就會一個人走到空空如也的馬廄,看著甦珊以前在的地方發呆。只是不再說話了。”
“我的父親見不得我的母親因為我而變成那樣,可是又狠不下心來責備我,最後他干脆選擇了逃避。”
趙媛︰“……逃避?”
“逃避的意思就是,假裝只看得到我母親崩潰的情緒,至于我,他時常會避開我的眼楮,有時候也很難笑出來。”
“其實我後面也想,我並不是真的想要一成不變,只是那樣的定式已經形成了十幾年,好像不太好改掉了。但是多讀書總會讓我知道一些外面的世界,後面我母親情緒稍微好轉之後開始重新試著與我溝通。”
“雖然那時候總是失敗,但她好像還是找到了方法。她會讓我去旅游,知道自己在的話我會覺得別扭,就拜托世界各地的人,在我去到那些地方的時候就照顧照顧我。畢竟那時候的我只是不想跟人交流,並不代表我不會與人交流。基本的禮貌和客套我是刻在骨子里的,也不會讓母親失望。”
“所以還是有了改進吧——在我去了那麼多地方之後,我知道父母並不是故意的,也沒有埋怨的意思,後來我自己選擇出去讀書,並決定回來之後幫家里人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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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母親有了我妹妹。”
“其實她那個年齡已經不適合懷孕了,我父親也勸她打掉,只是怎麼說母親都舍不得。”
“我那個時候已經畢業了,所以並不會因為這樣的事情有什麼情緒。相反,在不影響身體健康的情況下,我是非常支持母親怎麼做的。”
“可能我已經無法變得更好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能顯得對他們更親近些。”
段清寒的語氣終于多了一點苦惱,好像這是他現在也沒能解決的唯一命題,“我之前考慮過協議結婚,也是因為我母親那邊的情況。”
“我妹妹的出生,的確讓我們這個家庭有了新的生機。”
說到這里的時候,段清寒的面容也顯得柔和,“那像是一顆新的種子,讓這塊原本貧瘠的土地有了第二次生命。”
“我重新看到母親眼楮里充滿期待的神情,看到他們溫柔的呵護,體貼的照顧,看到他們為了留下這個孩子所做的一切努力。我那個時候也會幫著一起照顧,因為我想看到母親不要再因為我露出那樣愧疚,又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表情。”
“我們全家都是衷心希望這個新生命能陪著我們一起的。”
“我妹妹出生的時候母親還是受了一點罪的,不過總歸還好,一切平安。而這一次我的妹妹出生之後,他們終于不再像曾經擔憂我那樣去要求她,他們只希望我的妹妹從此平安幸福,別的什麼都無所謂。”
“他們曾經沒有對我做的事、曾經沒有給出去的愛,都給了妹妹,所以她生來性格就很好,因為她本來就應該是在愛里面長大的。”
“我很羨慕她,我也很愛她。”段清寒說。
趙媛其實听得很難過,無法再獲得的東西,只能轉嫁給另一個新的生命,他就算不會有怨言,可是依然會令听者動容。
如果當時把那些愛就給他了呢?
如果當時沒有發生那些意外呢?
趙媛心中唏噓︰“所以,不管怎麼樣,你的妹妹那很幸福。”
“是啊,很幸福。一直都很幸福,如果沒有得病的話。”
段清寒笑了笑說,“但現在病情一切穩定,我只希望她最後能找到合適的配型,就是我現階段唯一的願望了。”
“雖然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找到,而就算找到了,到時候會有什麼其他的意外情況……都不知道。”
“我的母親這幾年好不容易好起來,結果我妹妹查出這個病的時候她好像又回到了當年看著甦珊突然停止呼吸時的模樣。”
段清寒嘆了一口氣,“她習慣自責,習慣從自己身上找原因,然後開始無窮無盡的痛苦,很難走出來。我不想看到她這樣了。”
“會實現的。”趙媛忍不住說。
其實作為一個本職是醫生的工作,在工作的時候最忌諱的事就是把話說死,因為西醫講究循證醫學,而每一個人體質,任何一種疾病都會衍生出無數種可能的發展,就算是已經被大量數據驗證過的走向,在患者或者患者家屬問到自己,醫生都會給出相對有余地的答案。
“應該”“可以”“也許”“大概率”……這是他們在工作中時常會出現的詞語。
有的人會說醫生喜歡打太極,但但很多醫生說這些,一是的確保留了醫學的不確定性,二是也是為了自己的人生安全考慮。
可是現在趙媛听完這些,卻還是想這麼說。
“她現在的化療反應不算大,等做完這幾個療程之後,復查腫瘤標志物和穿刺結果,臨床上達到pr後只要有合適的配型,希望是很大的。”
她看著段清寒的眼楮︰“別太灰心。”
段清寒好像也被這句話安慰到,他明明他這種理智過剩的人,其實是最不應該被安慰到的那一類。
面前的飯菜涼了,但那種誘人的食物香氣依然蔓延著。
趙媛听得出神,沒想到段清寒的過去是這樣的。
她還在回味,便听見坐在自己對面的人繼續開口。
“所以你听完之後,是不是也覺得我的這些年也挺無趣的?”
段清寒說︰“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學著跟自己和解,但我並不是一個無法融入社會的人,相反,我覺得我對社會的體系適應的十分良好,只要社會想要我變成什麼形狀,我就可以不怎麼痛苦的達到想達到的目的。”
這句話趙媛倒是認可的。
從自己認識段清寒開始,對方就仿佛永遠滴水不漏。
像是完美的紳士,事無巨細的包辦一切,所有自己想不到的細節,他都能考慮到,而且恰恰是這樣的完美,好像給他鍍上了一層無法接近的外殼,體貼,但疏離。
而現在,他居然會在這樣的環境下,跟自己說那麼多故事。
“所以在那樣的情況下,我覺得——至少是那個時候的我覺得,”段清寒說,“走入一個人的世界是很困難的事情。”
“對我自己而言,其實我曾經在很早的時候就這麼認為了,當時也淺淺給你提過一次,婚姻對我自己來說並不是必需品,只是我覺得,可能會需要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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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一個人走進婚姻,意味著要了解對方的全部,至少大部分意義上是這樣的。”
段清寒說,“老實說,我最開始想到這一層的時候,就開始覺得有點疲憊。所以這麼多年來也沒有特別多的興趣。”
“那你讀書的時候是什麼樣?”趙媛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
畢竟像自己這種人,讀書的時候就是最平平無奇的高中生活,當然說著平平無奇,卻也不算無趣。
因為青春本身就是很珍貴的東西。
可是在剛剛听完段清寒說了這些,好像真的覺得,從他的視角里看,青春于他而言,甚至沒有一點存在感,仿佛擦肩而過的一片隨風飄過的紙片。
這種感覺太微妙,也太復雜,好像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而來的人撞在一起,很小心地伸出觸角,交流著兩顆星球的一切。
“說實話,我快忘了。”
反正已經都把過去說到這個地步了,也沒什麼可隱瞞的,段清寒如實道,“我甚至不會去體驗情緒,只會去適應當時的情形。”
“所以……我才會說那些話。”
趙媛指尖一頓。
“可能我這樣說顯得我很笨,或者矯情,”段清寒笑了笑,眼神終于恢復成了最開始的模樣,“現在我再想一次,我也依然這麼認為。”
“我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與你更近一點,我甚至不知道該從哪個方向努力——我的意思是,我知道男性應該如何追求女性,也知道這個社會上廣義的追求是什麼樣的。”
段清寒每次在說到這些問題的時候果然會用一種自我剖析,然後又自我整合後的方式表達,以前趙媛只是覺得他這個樣子有些過于認真,或者說極度理性,而現在想來,只是他是年少時候一個人孤獨落下的習慣罷了。
在每一個自我剖析的夜晚里,有沒有人來告訴他應該怎麼做?
又有沒有人告訴他應該往哪里走?
而段清寒還在說著。
“我知道書籍和現實中的人應該怎麼做,所以我會做那些事,我會想著來接你,想著帶你去看電影,想著應該多出現在你面前,這樣至少你不會那麼快的忘了我。”
“可是那些都是僅限于我認知中的‘我知道’。”
這一次,段清寒在最後三個字上加了重音。
“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不知道……”
段清寒用很鄭重,也很認真的口吻發問,或者說是對自己告解和陳述。
“我不知道,段清寒應該怎麼樣追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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