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有召,當太子的自然屁顛屁顛跑了過來。
“老爹!找我干嘛?” 埃德加風塵僕僕地站在門口,身上的士兵制服皺巴巴、髒兮兮,領口都掉了一個線頭。原本還算白皙的皮膚被曬成了小麥色,還帶著風吹雨打的粗糙感。
但埃德加絲毫不以為意,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甚至帶著點邀功請賞的得意勁兒︰“是不是覺得我干得賊拉棒!組織災民、分發物資、帶頭修堤壩,連那些最 的老頭老太太都夸我!嘿嘿,準備獎賞我個萬八千金幣的吧?正好最近實驗室還缺點經費,有一套化學實驗儀器我看中很久了……”
“咳咳咳!” 正在看報告的諾恩被這突如其來的“獅子大開口”嗆得直咳嗽,一口水差點噴在剛簽好的文件上。
等諾恩好不容易順過氣,剛想板起臉訓斥幾句“儀態!規矩!”,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掃過埃德加全身。
那件破舊的士兵制服,袖口磨得發毛,肘部還蹭破了個小洞。十根手指,指節粗大,布滿了深深淺淺的劃痕、水泡留下的痕跡和厚厚的老繭。
再往上看,那張年輕張揚的臉上,除了曬傷,顴骨附近還有一道淡淡的、新結痂的劃痕,不知是在清理廢墟時被樹枝刮的,還是搬石頭時蹭到了。
看著自家崽這副堪稱“狼狽”又充滿活力的模樣,諾恩心頭那點訓斥的沖動,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癟了下去,只剩下一種混雜著心疼、無奈和一絲隱秘驕傲的復雜情緒。
“嗯……你救災確實辛苦。”諾恩的語氣不自覺地軟和下來,帶著點敷衍︰“也算……是對你的獎賞吧。”
“也算?” 埃德加對這個含糊其辭的回答顯然不滿意。他大步流星地走進書房,目標明確地直奔諾恩書桌旁那張鋪著柔軟天鵝絨的沙發。
完全無視了皇家禮儀中“未經許可不得就坐”的規矩,埃德加大喇喇地一屁股陷進沙發里,舒服地“嗯”了一聲,仿佛累癱的獵犬回到了自己的窩。
接著,埃德加眼疾手快地抄起書桌上一個瓖嵌著琺瑯、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銀質雕花水壺,拔開塞子,仰起頭“ ”就往喉嚨里灌,喉結劇烈地滾動著,發出滿足的吞咽聲。
書房門口侍立的兩名皇家侍衛,眼觀鼻,鼻觀心,仿佛突然對腳下地毯的花紋產生了濃厚的研究興趣。其中一個侍衛心里瘋狂腹誹︰“要是哪個不開眼的伯爵敢這麼沒規矩,我非得用劍柄把他‘請’出去不可!可這是太子殿下……唉,優秀的侍衛要學會在關鍵時刻數螞蟻……”
“啊——!” 埃德加灌下大半壺水,終于發出一聲極其滿足、毫無形象可言的喟嘆,這才像剛想起正事似的,把水壺隨意往旁邊小幾上一放,發出“ 當”一聲輕響。
只見埃德加身體後仰,胳膊靠在沙發椅背上,帶著點混不吝的痞氣追問道︰“老爹,什麼叫‘算是’啊?給個痛快話,是八千還是一萬?說個準數啊!”
諾恩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看著眼前這個坐沒坐相、站沒站相、討賞還理直氣壯的混小子,再想想隔壁法蘭西王太子路易——那小子雖然吃了敗仗的兒子,但那份隱忍、壓抑的斗志,還有那份在絕境中依然努力維持的收買人心的儀態……諾恩心里那叫一個五味雜陳。
諾恩默默嘆了口氣,只能自我安慰︰算了算了,親生的!好歹這小子跟我親,不藏著掖著,總比養個心思深沉、整天琢磨著怎麼早點上位的強吧?
深吸一口氣,諾恩努力把“別人家的孩子”這個念頭壓下去,臉上盡量擺出一副“為父對你寄予厚望”的鄭重表情︰“金幣的事先放放。我打算……讓你擔任巴黎市長。”
“哈?巴黎市長?!” 埃德加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差點從沙發上彈起來。他手中的水壺停在半空,水珠順著壺嘴滴落在昂貴的波斯地毯上也渾然不覺。
“老爹!” 埃德加瞪大眼楮,碧藍色的瞳孔里充滿了難以置信,隨即迅速轉化為一種極其濃烈的懷疑,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諾恩,仿佛第一次認識自己的老爹︰“你……你老實交代!你是不是被哪個路過的惡魔附體了?還是哪個小妖精把你給燻暈頭了?”
諾恩的額角瞬間崩出一個“井”字型的青筋!一股無名火“噌”地竄上腦門,連握著的羽毛筆都不堪重負的發出一聲呻吟。
沒當場把這臭小子拎起來揍一頓,完全是靠著諾恩幾十年帝王生涯磨練出的養氣功夫,外加……好吧,主要是因為這貨是獨苗!打壞了沒地方賠!
諾恩在心里默念了三遍“不生氣,生氣傷身體,氣出病來無人替”,才勉強把那股邪火壓回丹田。他盡量讓聲音听起來平穩,帶著循循善誘的口吻︰
“你也老大不小了,埃德加。未來這個擔子總要扛起來的。而且治理國家不是光會打仗,民政事務同樣重要,甚至更復雜。眼下巴黎剛平定,百廢待興,但也正是個難得的鍛煉機會。讓你當這個市長,就是讓你去學習,去實踐,去真正理解如何管理一座偉大的城市。”
埃德加本來還想用他那套“這不還有英明神武的老爹您頂著嘛”的萬金油理由搪塞過去,目光卻在不經意間掃過諾恩的臉龐時,猛地頓住了。
他臉上的嬉笑和不正經瞬間凝固,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他直直地看著諾恩,眼神里有什麼東西在快速沉澱。
諾恩被兒子這突如其來的目光看得有點發毛,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
“……沒,沒什麼。” 埃德加飛快地低下頭,避開了諾恩的視線。他沉默了幾秒,再抬起頭時,臉上的玩世不恭已經褪去了大半,聲音也低沉了許多,語氣里也多了幾分認真︰“巴黎市長……老爹,這個擔子,可不輕啊。”
的確,巴黎這個位置,燙手山芋都不足以形容。它是法蘭西的心髒,是無數前王公貴族、教會勢力的老巢。諾恩雖然用鐵腕驅逐了貴族和教會,但這座城市的血脈里,依然流淌著對舊王朝的忠誠和對新統治者的疑慮。
這些暗流洶涌的保王派如同潛伏在陰影里的毒蛇,隨時可能伺機而動。而任何一個決策失誤,一次處理不當,都可能點燃反抗的烽火,讓整個法蘭西東北部陷入動蕩,讓諾恩苦心經營的局面毀于一旦。
雖然局面復雜,但諾恩也不可能真的讓埃德加一個人面對。眼下巴黎有諾恩和呂貝克第一戰團坐鎮,且有最精干的呂貝克政務官輔助,就算埃德加捅了簍子也兜得住。
不過當父親的肯定也希望埃德加能交出一份滿分答卷。
就此刻而言,埃德加語氣中那份對權力的敬畏,對責任的清晰認知,甚至帶著點“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的覺悟,讓諾恩感到了意外的驚喜。
這小子,骨子里還是明白事理的!看來救災的歷練,讓他成長了不少。
然而,諾恩的欣慰還沒持續三秒鐘。
埃德加眉頭一挑,剛才那份沉重瞬間煙消雲散,臉上立刻掛上了招牌式的、混合著討好與狡黠的笑容,身體也重新放松地靠回沙發里︰
“老爹!這麼艱巨的任務,就算英明神武如您也得費一番手腳啊!光靠我這一腔熱血和聰明才智,怕是有點頂不住啊!您看……”
埃德加搓了搓手指,做了個全世界通用的手勢,“是不是得撥點專項經費下來?不用多,先來個三五萬金幣應應急?主要是安撫人心、修橋補路、招募人手啥的……您懂的!”
“……沒有!”
諾恩翻了個巨大的白眼,沒好氣地戳穿︰“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些年偷偷摸摸倒騰你那點‘小生意’,賺了多少錢你自己心里有數!你小子的小金庫怕不是比我還有錢?”
“那能一樣嗎?!” 埃德加頓時激動地從沙發上彈起來,還不停的揮舞著手臂,一臉“痛心疾首”道︰“那都是我起早貪黑、精打細算、冒著隨時可能血本無歸的風險,辛辛苦苦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掙來的血汗錢!”
“那是交完稅的合法收入,上帝也認可的神聖私產!再說了!” 他雙手叉腰,理直氣壯︰“哪有讓人自掏腰包、倒貼錢去上班的道理?!這傳出去,咱阿德勒家的臉往哪擱?”
諾恩看著兒子那副“地主家也沒余糧”的無賴嘴臉,剛才那點欣慰蕩然無存,只剩下又好氣又好笑。
別人,他諾恩陛下當然干不出讓人“付費上班”這種缺德事。但……眼前這個混小子,他是別人嗎?他是親兒子!崽幫爺干事,天經地義!古往今來,都是這個理!告到上帝那兒也沒用!
想到這里,諾恩嘴角終于忍不住勾起一絲扳回一城的惡劣笑容。隨後慢悠悠地拿起一份文件,用羽毛筆在上面點了點︰
“對了,忘了告訴你。為了安撫新佔領區的民心,彰顯我的仁慈,我之前宣布……新領地免稅三年。所以呢……”
諾恩拖長了調子,欣賞著埃德加瞬間垮掉的表情,“巴黎市政府的經費,包括你的市長薪水,這三年……都得靠你自己想辦法開源節流了。嗯,就當是……鍛煉你的理財能力?”
諾恩笑得像個剛偷到雞的狐狸。
“哼!就會壓榨我!黑心老爹!” 埃德加氣得臉都鼓了起來,像只憤怒的河豚,氣鼓鼓的從沙發上站起,步子剛邁出半步又收了回來。
桌上的銀水壺成了父子間斗氣的犧牲品,被埃德加一把揣入懷中,不知道下一次再見是在埃德加的書房還是某個拍賣會上。
吃回一點小小利息的埃德加頭也不回地朝書房門外走去,臨走還丟下一句話︰“等著吧!老爹!”
听著那氣呼呼的腳步聲咚咚咚地消失在走廊盡頭,諾恩再次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臉上卻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寵溺笑意。
諾恩坐回寬大的書桌後,目光掃過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過了一會兒,他的視線落在了書桌一角,那面打磨得 亮的銀框鏡上。
鬼使神差地,諾恩伸手拿起了那面鏡子。
光滑的鏡面清晰地映照出他的面容。依舊剛毅的輪廓,深邃的眼眸,但目光掠過鬢角時,他停住了。
果然,就在耳際上方,幾縷銀絲在窗外透進來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和……突兀。
諾恩靜靜地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凝視著那幾縷昭示著歲月流逝的白發。好一會兒,一絲極其復雜的微笑,緩緩地在嘴角彌漫開來。
那笑容里,有對時光流逝的淡淡感慨,有對肩上重擔的無聲喟嘆,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釋然和……溫暖。諾恩終于明白了,剛才埃德加那瞬間的怔愣和低頭嘆息,究竟看到了什麼。
“臭小子……”諾恩頗為復雜,但更多是欣慰的罵了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