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城之石海篇

不死城 • 巨石時代(三)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正版北蕭 本章︰不死城 • 巨石時代(三)

    不死城之石海篇!

    愛神,

    必須通過特洛伊和迦太基的毀滅去愛,

    不心存慰藉。

    愛不是慰藉,

    愛是啟示。

    ——西蒙娜•薇依

    “所以,上帝就打亂了人們的語言,因為無法理解對方說的話,再也不能成為一個整體,巴別塔也就無法建成了。”甦紊像講故事一樣地說,“你到底在干嘛?”

    “等一下,別動。”甦紊要轉頭時,甦祁從背後制止了她,他們坐在湖邊的一處礁石上,夜晚的湖面有一些波瀾,但還是平靜的,周圍似乎沒有別的人,甦祁說,“你繼續講呀,我在听。”

    “說完了,故事只有這麼長,哎呀好疼。”甦紊輕輕叫了一聲,他正在撥弄自己的頭發,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麼,但他手頓了片刻後又繼續了。

    “這是什麼意思啊?”

    甦紊轉了轉脖子,但也只好回答他“意思就是說,人們永遠不能成為一個整體,是因為無法交流,巴別塔只是一個隱喻。”她側過頭想了想繼續說,“不止是語言那麼簡單呀,就算一個人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表達出來了,也沒有人能夠真的明白她的意思,即便是兩個人之間,也沒有辦法做到真正的理解的。但我們現在學會的這種交流不一樣,它很奇怪。”

    “不是。”甦祁把手從甦紊縴細的脖子邊穿過,將幾綹耳垂下的頭發也攏進來,晚風從唇邊漏出,貼在皮膚上癢癢的,他像在討論一個秘密,“不是,我是說,人們為什麼要造巴別塔?”

    甦紊抱著膝蓋坐著,她望向彌漫著稀薄霧氣的湖面,忽然想到,每次甦祁問這樣的問題時,都感覺他像一個小孩,她笑著說“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猜,人們也許是想證明一些事情吧,證明和其他人成為一個整體,這件事情是可能的。”

    “想不明白。誒,你把頭往下低一點。”甦祁用嘴巴餃住一根發繩,手里握著甦紊的頭發,她的頭發長而密,摸起來特別舒服,他手里在搗鼓,眼神卻像是在認真地想問題,“為什麼一定要成為整體,為什麼一定要理解呢?我覺得一個人也可以很好。”

    “那是你傻。”

    “完成了!”甦祁從石頭上跳起來,用手機照給甦紊,“你看看。”

    甦紊接過手機看了一眼,臉色變得難以形容,她不禁問甦祁“你的腦子里都裝了些什麼呀?”

    “我覺得很好看嘛。”他在甦紊面前蹲下來,換了幾個角度看,“我以前一直想知道,既然女孩子都綁過單馬尾和雙馬尾,為什麼不能有四馬尾、八馬尾哇?”

    甦紊看著屏幕里自己腦袋後面八根像章魚的爪子一樣的馬尾辮,抬起眼楮看著甦祁佯裝生氣“那你就拿我做實驗?”

    甦祁蹲在石頭上笑,他伸一只手摸了摸甦紊的頭“好看的哇。多好看。”

    “切。”甦紊晃了晃頭,把甦祁的手甩下去,“還不是因為我本來就長得好看。”

    甦祁知道她沒有真的生氣。

    夜晚的風吹在臉上,像是輕輕拭出湖水中的濕氣,身體似乎也在一陣濕潤之中松懈了下來,甦紊伸出手掌,拍了拍自己身邊一片平坦的石塊,對甦祁說“來坐這里。”

    甦祁就坐了過去,他們長久地望向湖面,經過這樣很長時間都不再有過的平靜,風拂過湖水時,水花敲開的聲音就像是淺淺的潮汐,一片在睡眠中微微呼吸的海域,甦紊漸漸有了一些困意,可她心里舒適。天上的雲低得像是踮腳就能夠到,像是回到了從前在甦祁家里听雨的黃昏,他們在一起時,時間總是過得無法令人察覺。

    甦紊把一只手撐在石塊上,甦祁困得將頭抵在她的手臂,他口齒模糊地問“我們這樣子多久啦?”

    甦紊低頭看了他一眼,他的頭發被風吹得蓬蓬的“兩個多星期了,也許還會更久,你喜歡這樣的日子嗎?”

    “那我得,想一想。”甦祁把頭在甦紊的手臂上轉了轉,“我們跑了那麼遠了。”

    “嗯。”甦紊看著快要睡著的甦祁,用另一只手輕輕抱住他的頭,甦祁在手掌里動了幾下,安靜了下來。

    “干嘛?”

    甦紊把頭湊下去問“你冷不冷?”

    甦祁始終沒有回答,他的頭埋得低低的。有一些時刻,甦紊覺察到了像現在一樣的、某種與“永恆”有著類似性質的存在,她尚不理解,那些瞬間極短,並且不容易被捉摸,就像是在時間的海上浮出的氣泡,經過之後再回頭看,才發現它們就和時間本身一樣雋永,永遠不會消逝。

    “我們為什麼要這樣跑啊?”甦祁的聲音被蒙在她手臂上的衣物中,模糊得像是一道謎語。

    “不是你的錯,你已經很勇敢了呀。”甦紊知道他這樣詢問時在擔心什麼,甦紊在心里想,他真像個小孩,“蛇人的打擊總是追著我們,這樣就打亂了所有的戰略部署,也許我們和軍方分開才是最好的選擇。”

    甦紊又解釋了一遍,甦祁慢慢把自己所有的力都卸在了她身上,他像是輕輕“唔”了一聲,甦紊沒听清楚,並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著了。

    他們最近的時間總是在坐車,之前的那種長途汽車,現在的班次很多,因為很多人不得不向東到安全的非戰區,他們選了一條人最少的路,沿途經過了一些城市,大多還是荒漠和平原,甦紊在車上睡著時,醒來發現還是一模一樣的平原,似乎世界只是一個無限的圈,誰都跑不出去。有些時候,她也會想這些事情,覺得其中有說不通的地方,比如說,為什麼蛇人一開始追殺他們,信使出現時卻沒有第一時間把他們殺死?又比如,軍方認為蛇人是在追蹤他們的位置發起進攻,為什麼又覺得讓他們單獨逃亡更好呢?

    有一次,她想到自己和甦祁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那種意識的感應其實毫無用途,他們只是一個幌子,讓軍方把大量的精力花費在保護他們身上,讓戰略的制定也朝他們的方向深入,蛇人從一開始就追殺他們,只是為了迷惑軍方,讓軍方以為他們很重要。

    但還是有很多無法說清楚的地方,甦紊搖了搖頭,放棄再想下去。

    那個誰都無法解釋的吻,永遠地成為了他們兩個人的秘密,誰也沒有再提起,也沒有再在那些事情上周旋,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甦紊看著湖面上撲朔迷離的水霧,想起那一些甚至伴隨著死亡的熱烈,還是希望這一刻能夠無限延長,霧氣隨著時間收攏、消散,像有某個隱約的謎底就在霧的中央閃爍,甦紊忽然有一種錯覺,自己的心中似乎是有一個答案的。

    “還是冷了吧。”甦紊笑了一聲,想把甦祁抱起來,“我都感覺到你在抖了,我們回去吧。”

    她拉著甦祁起身,心想,他果然是睡著了。甦祁用手擦了擦眼楮,他的頭還低垂著,長長的衣袖覆過了手背。甦紊先在石子路上走,那些是天然的碎石,並不很難走,可也要選擇好的落腳點,她像在一條河流上跳石頭,夜風把披在身上的薄外衣吹開來,仿佛風就被留在了身邊,這樣看去甦紊顯得小小的。

    她沒有回頭,因為她以為甦祁跟上了。他確實跟上了,可是他不敢抬起眼楮,他的頭發垂下來後蓋住了臉,甦祁害怕甦紊知道,剛才他的顫抖是因為他無法控制自己,在靠著甦紊的時間里不流下眼淚,不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而感到恐懼。

    甦紊對這一切,當然一無所知,她知道甦祁總會跟上,所以背對著他在石頭上輕跳,心里想,他真像個小孩呀。

    有一次甦祁在下車前拉住甦紊的胳膊,那時她正在起身,準備從長途汽車座位頂上的隔層中把他們的行李取下來,車廂在夜里趕路時,過道燈相當昏暗,映得甦紊的五官有些隱約,甦祁勾住她的小拇指時,眼看著她那樣真實地俯下身,輕輕地問“怎麼啦?”

    他靠在巨大的車玻璃前,閃過的路燈照在他臉上明滅,他看著甦紊的眼楮平靜地說“以後,我們能不能不要地圖了?”

    甦紊剛想說,我們需要大概知道自己的位置。現在有一些長途汽車已經沒有站點了,會一直往一個方向開,乘客在覺得合適的時候就可以下車,目的地變得不再重要。可是甦紊能讀懂他的眼神,黑暗中他們對視了一刻,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笑著說“好呀。”

    後來很長的時間里,他們刻意地不去知道自己正在哪一坐城市中,樓房有時高有時低,有的城市呼吸微弱,東邊的一些地方還沒有被戰爭波及,人們還大概地維持著日常的生活。畢竟災難和終要到達的災難,這是兩回事情,有時甦祁把頭抵在車窗前,看著路上遷徙的人們,告訴甦紊他心中的不安,他覺得自己在這件事情中,可能永遠也無法做到真正的平靜。

    從湖邊走出來後,夜還不深,甦祁跟在甦紊的身後,他的腿傷沒好徹底,走路時還是有些不自然,甦紊會有意走得慢一些,但不會去攙扶。他走近一些後拉住甦紊衣服的後擺。

    “干嘛?”

    夜里還有一些貨車在馬路上駛過,巨大的聲響和振動摸索著路面傳來,甦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想吃羊肉串。”

    甦紊把一只手穿過他身後的陰影,在他淺色的衣領之上,輕輕按著他的頭發,蓬松中殘留著來自湖面的濕潤。

    這條道路一直貫穿向很深的黑暗,街邊大部分的店鋪都關著門,也許很久都不會再打開了,那些還亮著燈的,零落在暗河一樣的街道上,就像城市上空稀稀散散的星星。再往前走是一個火車站,很多城市會因為客流量增大而建造新的火車站,這個就是已經被廢棄了的那種,它小小的,沒有一個字亮著,像是在黑夜中睡了很久。

    甦紊望見有一家攤子就開在車站過去一些,她對甦祁說“去那里坐著等我回來,好嗎?”

    她把甦祁領到了車站里面,門早已失去意義,和身體相比,仍然偌大的結構便顯得更加空曠,而他們是唯一的填充。

    甦祁在一排薄瘦的金屬椅子上坐下來,甦紊摸了一下他的頭就離開了。她的身影消失之後,黑暗似乎變得愈發濃稠,甦祁不禁將自己的一切都放空,他習慣這樣的狀態,因為在之前太多的時間里,他都是這樣獨處的。

    座位在建築靠里的位置,于是甦祁不再能得知外面的一切。他看見左面一堵高大的牆面上掛著一副巨型書法,是一首沁園春,而右面竟然是植物,車站將那一片地磚填上了土壤,植了高低不一的矮樹和灌木,甦祁看著它們出神,無端地想起他倚背生活了十多年的群山。植物上方的屋頂被挖空了,不知是月光還是路燈的光,極其微弱地瀉下來,在深綠色的闊葉上留下一層銀灰。

    甦祁把兩只手壓在腿下面,風吹過後,他額前的劉海在視線前,像那些葉子一樣搖動。

    這個夜晚就這樣降臨了。他心想。

    甦紊還沒有回來,他忽然想到,也許她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因為世界就是這樣子的,他從來沒有指望過什麼將會發生,而今晚,這種暫且沉眠了的狀態終究又注定要吞沒他。他將手托住臉頰,熱淚就沿著手腕滑落,鑽進長袖里面,風吹過就有心悸的震感,很久以前,他和甦紊說過的,森林其實是一座體量巨大的容器,它容納了無數的罪惡,只要深夜降臨,在那麼多看不見的角落里,所有事情都在發生,因為黑暗會包容一切,只有黑暗,會包容一切,而只要一到白天,陽光穿過樹葉投下光影,它在人們眼中就又是溫暖的、充滿生機和希望的。

    那一小片植被在夜風里晃得厲害,甦紊回來後遠遠地張望,隨後緩慢地靠近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接觸他的頭發,然後才用雙手抱住甦祁的頭,她把自己的下巴貼在甦祁的額頭上,在一陣不可知曉的劇烈情緒沿著皮膚與皮膚傳到她的身上之前,她用手輕輕揩去甦祁眼瞼下面的淚水,在他的耳邊說“別害怕,我回來了。”

    甦紊把羊肉串遞給他,他竟然還能接過。

    “只有一串了。”甦紊坐在他身邊,看向前方延伸到無限遠處的黑暗,甦祁幾乎將進食作為了一種解脫,她瞥見小男孩用雙手捏住木簽,一絲一絲地咀嚼,他的頭始終低著,頭發蓋住了眼楮,哽咽的聲音漸漸小到沒有了。

    “吃好了。”許久之後,甦祁把干淨的簽子放在一邊,他把手疊在身前,坐得更直了一些,他不知道黑暗還會不會再包裹他。

    甦紊不再看他,只是陪他坐著,沉默地等待他開口傾訴,她又想,他不告訴自己也沒有關系的,因為他真的很少開口。甦紊把身體抵在金屬椅背上,天涼起了風,她在甦祁看不見的地方流露了一個含義不明的笑意,她心想,真像一只小貓。

    “我想。”甦祁依然坐得直直的,這樣他無法看到靠在後面的甦紊,他用如同剛剛睡醒般的氣息說,“我想,我今天就要死了。”

    甦紊的聲音很慎微,可她是笑著的,因為她看見了某種她自始至終都認為可愛的模樣“是怎麼樣的?”

    “不是怎麼樣。”甦祁鄭重其事地說,他轉過頭來,脖子因為身體的伸直而顯得頎長,甦紊心中暗忖,又像一只還沒長大的黑天鵝了,他看著甦紊臉上的笑容,聲音平穩地告訴她,“是今天,這個時間之內,我是要死的。”

    甦紊知道,他並不能理解那份語焉不詳的恐懼,在這些日子的逃亡中,這份恐懼同樣滋長在她心中,在少有的、她獨自一人而看不見甦祁的那些時間里,它膨脹得尤其顯眼,可是已經被她用某種她自己知道答案的原因壓制了,而她明白,甦祁尚不能理解。

    她也沒有試圖用更清晰的意識與這個熟悉的男孩交流,她只是用明媚的眼楮看著他,與他直面黑暗中吞吐的迷霧。

    “那我呢?我有陪著你嗎?”甦紊問。

    甦祁先是眨了一下眼楮,因為眼楮的光芒在夜里太明亮,所以閃爍之中,甦紊知道某種情緒正在他的肺腑之間翻涌,他低下頭,沉默了許久後,細聲地說“你才沒有。”

    甦紊終于再一次伸出手,將他抱在了自己的手臂里。甦祁還是下意識地反抗了幾下,他說,別踫我,但他似乎很疲憊,最終還是被甦紊拉了過去,他安靜地呼吸著,甦紊低頭,看見睫毛下黑色的眼眸像一顆寶石。

    “你還想去哪兒?”甦紊問。

    “我想選一個好地方。”甦祁別過臉去回答,“這里有美術館嗎?”

    甦紊低著頭,她總是在掛念的人此刻正在她的懷中,她用一種很能讓人平靜下來的笑容看著甦祁思考,然後說“有的,我帶你去。”

    “不要。”甦祁說得很分明,他從甦紊的手臂中抽身出來,再也沒有回頭看她一眼,“我不需要你帶著我,與其那樣,你現在就可以走了。”

    某種熟悉、精準,並且足夠摧毀她的痛苦感裹挾著失落、涼意、拋棄以及許多細微的情感,再一次堂而皇之地宣告了自己又將降臨,它尚且像無數只細小的蛇頭,纏擾著心房游走,吐著信子窺探她即將碎裂的情緒,甦紊知道,自己的平靜和幸福,只是一面可笑的薄玻璃。

    她看著那個人搖搖晃晃、卻像每一次一樣堅定地離去,他的話就像這樣的黑夜應當有的基調“我不要和你一起。”

    美術館並不遠,只是甦祁走得太慢了。夜已經很深,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行走的過程中,他回頭過一次,對著跟在身後的甦紊說“你別跟著我。”

    甦紊像受驚後不敢再靠近的黑貓一樣遠遠地站著,每當他停下時,甦紊都把手按在身前,遙遠地望向從他身上反射過來的光線。有時他立在路燈下面,風把他的外衣吹起來,他就像個孤獨的幽靈一樣單薄。

    這樣的行走中,時間漸漸不可感知,甦紊跟著他飄進美術館,如今這樣的地方早已落灰,白色的石砌建築在這樣的夜晚顯得更加慘白,門前有一個小廣場,地上的磚碎了幾片,一些傳單和廣告應該是被干透後的雨水粘在了地上,留下糜爛的、被時間揉搓過後的痕跡,一口小小的噴泉已經盡是死水。

    進門時,屋內的昏暗在一瞬間又讓甦祁想起了上一個這樣的夜晚,被困在大雨中的博物館,莫名的爆炸和震動,以及穿過身體的電流。他決心只面對自己,不再留意甦紊還在如何跟他。于是他篤定地緩慢前行,走過一些路後,才發現美術館其實並不那麼陰森。屋頂用了很多透明的玻璃,因此采光相當的好,走道和許多牆面也瓖嵌了大塊的落地窗,剔透的玻璃就像水晶,將夜晚稀少的光線來回折射。

    他說不清楚,自己怎麼說出了那樣的話,可他是真的想到,自己就要在今晚死掉了,當那束幾乎是命中注定的光線兜兜轉轉,最終落在火車站的灰色植被上展露給他那個謎團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一切將會發生。他現在做的這些,不算逃避也不算掙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會如何死去,但那種死的預感,也許比死亡本身的黑暗更加濃稠。

    這讓他痛苦絕望,他抬頭時,所在的展廳里掛滿了一位美國畫家的作品,他看了一眼,這是上個世紀初期的人,生于俄國,十歲之後移居美國。展廳沒有光源,可是仍能看清楚畫面,那些畫極其抽象,幾乎就是一堆色彩的踫撞,無一例外,每一幅畫上將不同的顏色分成區塊,用刷子般的筆觸將那個區域填滿,邊緣處還留有筆刷的余跡。一股深刻的焦慮就這樣像巨浪一樣從海天一線逐漸接近,最後以吞天之勢席卷了甦祁,他完全無法理解這些抽象的畫,只感覺那些是巨大的、沖蕩著炙熱烈焰的像素塊,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

    這讓他更加絕望,因為他幾乎是受著感召來到這里,卻竟然一點也無法理解畫的含義。這就像他將死的預感,是如此地令他痛苦,卻不露出一點端倪,這種近乎于蔑視的傲慢像一個巨大的車輪碾過他的薄弱,他覺得是這樣的,自己無法再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了。

    “是馬克•羅斯科。”在他痛哭之前,女孩的聲音無比清晰的傳入他的腦海,他撐牆側過頭時,甦紊站在一片玻璃底下,幽光灑在她的臉上。她安靜地站在那里,用一直手指觸點著裝裱抽象畫的玻璃外殼,睫毛在光線里清晰地微顫,她沉默地看著那幅畫,只留給甦祁一個遙遠的側臉,她停頓了片刻之後,繼續用意識對甦祁說,“這些色彩的隔離,其實是一種融合。”

    甦祁沒有回應她,只是以一種痛苦的姿態看著一個安靜的女孩。

    甦紊用意識說“每一種顏色,其實都是一種情緒,這些火一樣的紅色和荒漠一樣的蠟黃,是它們在應和你的焦慮。其實我們都是一樣的。”她底下了一點頭,“我們不用看懂任何東西,因為它就只是一種情緒,和我們身體里的一模一樣,它們沖撞又不交融,就像所有人的憤怒和悲劇。”

    她安靜得像是一個故事里的人,說完後,她才抬起頭對上甦祁的眼神,她是那樣的悲傷,她問“我有吵到你嗎?”

    甦祁意識到自己無法再承受這樣的折磨,多少次他幾乎忍不住要向甦紊告解,如果不說出來他就一日比一日痛苦,可是他無法面對這個人,將那些本來就不應該發生的事情說給他听,他幾乎能預知她心碎的聲音。

    他捂住嘴巴沖出了那個展廳,因為腿傷而趔趄了一下,摔在了光亮的地磚上,在即將出廳的瞬間,他從瓷磚的反光中依稀看見了甦紊的臉——她仍然緘默地站在那里,一根手指點在玻璃上,她看向甦祁逃離的背影,像是在悲傷地凝望一座即將解體的冰山。

    地面在月光下剔透成了玻璃,成了冰做的心膽,甦祁匍匐在空無一人的狹室之中,無法理解的畫作幻化成吟唱的幽靈。

    “你解脫吧。”那個聲音說,“過來,你解脫吧。”

    那不是意識的對話,它比意識更加空靈,是熟稔的召喚,就生長在他的身體里,從他很小的時候起,一粒種子就埋在肺腑之間,現在終于要沖出來了,從眉心下垂到整個面部,由內而外的爆裂感直擊咽喉,他趴在地上,淚水零落,哭得像個瘋癲的鬼魂,雙手緊緊扼住自己的喉嚨。冷風從過道吹進來,吹成一道狹管,他再也听不得任何的聲音,再也不要看見甦紊的臉,一旦想起她絕美的側臉,他就想起了火焰,燒盡整座城市的火焰,她把手抬起,所有人都下跪乞憐,可她抱著自己,說,甦祁,你不能哭的。

    他覺得在此刻,毫無牽扯地死去就是最好的了,什麼都比現在要好,他徹底從這二十年苦難里抽身了。

    甦祁已經哭不出聲音,他半跪著,身體向前蜷曲,額頭抵在冰冷的地上,他在瓷磚里看到自己蒼白的臉,他想,今晚就可以碎裂了。

    提琴的聲音是在這時響起的。

    巨大的美術館在提琴響起的一瞬間里,成為了一種簡單的結構了,它只是石頭、木材和容納其中的大量黑暗,月光無私地將一切聖潔傾灑在這黑暗之上,甦祁睜大了眼楮,再也無法合上,他怔怔地看著琴聲里,兩個孩子的腳步踏在一起,像一種優美的舞蹈,接著,他們就在人群中忽視一切地、拉著手環繞著彼此旋轉,最後竟然飛了起來,飛過有石頭雕塑的石橋,飛過幾百萬人生活著的城市,仿佛公園和每一條街道的路燈、此刻音階攀升的提琴、世界都在圍繞著他們旋轉,他忽然劇烈地戰栗,因為他想到,那些時間真是太好了。

    在眼淚又涌出來瞬間,他對自己說,那些時間真是太好了。就像躍動的可愛水珠,仿佛他們擁抱時,就成為了同一個人。

    《elizabeth》演奏終止的時候,水晶鞋跟踏在瓷磚上的聲音清脆如水,那個腳步雖然像試探般猶豫,卻輕盈得像是一只鹿,他跪在地上回頭時,甦紊一只手握著提琴的指板,一只手捏著琴弓,她靠在狹道的門口,在夜色里白如一顆雕塑,身上黑色的長裙在風中飄蕩,裙擺處鏤空的蕾絲閃爍她晶瑩的腳踝,她低頭看著地上的甦祁,美得像是一束光。

    甦祁這時才發現,姐姐今天穿了高跟鞋的。

    “對不起,我打擾到你了。”

    甦紊低下頭,幾乎用唇語的氣息在說話,可是甦祁听得真切。她從美術館里找到了一把提琴,甦祁知道,甦紊的提琴拉得特別好。

    他緩緩地從地上爬起,走到甦紊的面前,她穿上高跟鞋後還要比自己高一些。

    甦紊看了他一眼,隨即又低下了頭,甦祁再一次欲哭,但他沒有,他環抱住甦紊頎長的脖子,那些細長的頭發將一種纏綿的柔軟也繞入他的指間,他向前欠身,唇落到甦紊臉上時,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擁抱住的一息顫抖,隨後一切都融化了。

    “逃走吧。”他沙啞地說,“姐姐,帶我逃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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