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清焉澄明的眸中浮著不知身在何處的疑惑。他視線環顧輕掃, 隔著花枝,與扶薇的目光相遇。
四目相對,時間?仿佛往回調, 回到了那一個雨天。
宿清焉望著扶薇,眼尾唇畔下意識浮現溫潤的淺笑。可是下一刻, 回蕩在耳畔的雨聲, 讓他眉眼里的笑如雲霧散去。
面前的扶薇和那一個雨天里的她,面容逐漸重疊。
撕毀的婚書、錐心的冷話?。
宿清焉的手一抖,搭落在琴弦上,踫出意亂的雜音。
扶薇望著涼亭里的宿清焉, 真切感受著胸腔里那顆心髒在飛快地跳動。她提裙榻上石階, 朝他奔去,恐晚了一步, 他又要消失。
宿清焉望著她,站起身?。
扶薇踏上涼亭的最後一級石階, 宿清焉卻突然向後退了一步。
他的退後, 讓扶薇的腳步生生頓住。
那顆瘋狂跳動的心髒還是痛。
宿清焉那雙眼楮永遠真誠澄明,所以?扶薇一眼看得出他眼里的痛苦和掙扎。
兩個?人安靜地凝望,天地萬物仿佛都停滯。
“宿郎不識字嗎?什?麼一生一世,咱們?這場露水姻緣從一開始就是一年?之期。”
“這場游戲夠了,我玩夠了。”
“你不會以?為我真的喜歡你吧?你這樣的窮酸東西,怎麼可能配得上我?”
“不過是看你長得好看玩玩罷了。”
“可再?好看的臉蛋, 看多了也會膩的。”
“以?前?罵你天真罵你傻,我是真心這樣覺得。”
“夫妻?呵,你別傻了。在京中像你這樣的小白臉, 我養了千千萬,他們?比你嘴甜比你聰明, 也比你更會哄我開心。”
“你不過是我來江南散心一時的樂子罷了。”
“我從未對你真心真情。”
分別那一日的字字句句,在這一刻同時回蕩在兩個?人的耳畔。
涼風吹拂,吹動扶薇鬢發的青絲一下又一下地拂面。
千言萬語埋在她心里,卻不知?從何說起。
扶薇試探著往前?再?邁出一小步,宿清焉下意識又向後退了半步。
扶薇的腳步僵在那里,再?也不敢往前?邁。她望著宿清焉,心中酸澀,眼里也酸澀。
涼風忽地變大,將八角涼亭垂墜的宮燈吹得搖搖晃晃。紅繩突然被吹斷,被吹得掙扎欲飛的宮燈就那麼砸下來。
掉落的宮燈映進宿清焉的瞳仁,他下意識地沖過去,張開雙臂抱住扶薇俯身?將她完全護在懷里。
奮不顧身?,是本能。
沉重的紅色宮燈磕過宿清焉的脊背,再?跌落,沿著涼亭的石階不停向下滾去。
宿清焉抱著扶薇的手微僵,想要放開她。扶薇卻立刻抬手,緊緊抱住他的腰身?。
“清焉,我已經失去你兩次了。”
宿清焉听見懷里的低泣。
心髒好像被猛地一扯,宿清焉低聲溫語︰“別哭,別哭……”
扶薇蘊在眼眶里的眼淚,在他的聲音里一下子涌出來。
她都已經接受了現實,接受了那段過往只是一場瑰麗的夢,接受了再?也見不到虛幻的他。
在她接受這一切的時候,她的清焉回來了,正與她相擁。
他想後退,可是在看見扶薇有危險時還是會奮不顧身?相護。他想松手,可是扶薇落了淚他還是會放下所有先溫聲哄她。
扶薇淚如雨下,將臉濕漉的臉埋在宿清焉的懷里,緊緊地抱著他。
“假的。撕毀的婚書是我仿寫的。”
還有那麼多句解釋,都哽在扶薇口?中。她說了這一句,仿佛已經用盡了全力。
那些愧疚重重壓在她心上,已經壓了太久,壓得她身?心俱疲。
宿清焉手臂收緊用力抱住懷里的妻。不需要她再?解釋。
“別哭,薇薇。薇薇別哭……也不用再?解釋了。”
別哭了,你哭得我的心也跟著泣淚。
宿清焉輕輕撫著扶薇單薄的脊背。看來真的是分別許久,懷里的妻子又消瘦不少。
扶薇在宿清焉的懷里慢慢止了淚,她仍舊將臉埋在宿清焉的胸膛,不願抬起濕漉的臉。
良久,宿清焉輕輕捧起扶薇的臉,他將扶薇臉側被涼風吹亂的青絲輕輕掖過她耳後,然後目光沉靜地去看這張朝思暮想的面龐。
扶薇仰著臉含淚望著他,淚眼里含著沉甸甸的相思與愧疚。
她伸手輕輕去踫宿清焉的肩,軟聲問︰“疼不疼?”
“不疼。”宿清焉搖頭。
身?體之痛,是最不值一提的痛。
扶薇轉眸環顧,周圍沒有旁人,只有她帶過來的蘸碧。她嫣然含笑︰“我們?進屋子里去,讓我看一看。”
扶薇牽起宿清焉的手,走出八角涼亭走下石階。宿清焉垂眼,瞥了一眼自己的衣,好似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長衫前?襟之上繡著盤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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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視線再?移到扶薇身?上,凝在鳳紋之上。
扶薇回頭對他笑,宿清焉回之溫柔淺笑。
摔壞的宮燈躺在一邊,流甦墜子被風吹得浮動。
扶薇牽著宿清焉走進宸霄殿,她拉著宿清焉坐下,立在他身?前?彎腰去解他的衣裳,小心翼翼將一側的衣襟往後掀去,露出他的肩背。
砸下來的宮燈果然將他的肩背磕出好大一塊紅腫。
扶薇心疼地皺眉,立刻讓蘸碧去拿外傷藥。
宿清焉抬眼看著她,她的眼睫沾了淚,楚楚惹人憐。
扶薇吩咐完蘸碧,回頭望過來,看見宿清焉蹙起的眉。
“怎麼……”宿清焉清明的眸中浮現困惑,“怎麼瘦了這麼多?”
扶薇一怔,沒想到他居然最先問這個?。
“沒有啊。”扶薇笑起來,拉過宿清焉的手摸上她的腰側,“你摸摸看,沒瘦呢。”
宿清焉下意識地環顧,去看周圍有沒有人。
他這下意識的舉動,卻讓扶薇心頭又是一酸。
蘸碧很快從偏殿找到備用外傷藥送進來。她神?色復雜地望了扶薇一眼,也不等她吩咐,悄聲退下去,且將房門好好關?上。
扶薇拿起外傷藥,抹在指腹,一點一點涂抹在宿清焉後背的紅腫之處。
宿清焉轉過臉看向她,輕聲問︰“怎麼又哭了?”
扶薇吸了吸鼻子,強壓著眼淚擠出絲笑來,說︰“我以?前?遇到多難多苦的事情都不哭,是那個?時候不懂,原來哭出來才好受。”
眼淚又掉出來,她閉上眼楮,也難以?去止。
“薇薇。”宿清焉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將立在他身?側的扶薇拉到他面前?。
扶薇彎下腰,撲進宿清焉的懷里,用力抱住他。將眼淚沾滿他的頸側。
宿清焉扶著扶薇的腰,讓她坐在他懷里。他修長微溫的手掌輕輕撫著扶薇的脊背,溫聲哄著︰“如果哭出來好受,那就哭吧。”
扶薇抱著宿清焉,難得痛快地哭了一場。
宿清焉的手掌一直輕撫著她的脊背,他半垂著眼瞼,長長的眼睫藏住眼底的悲戚。
不知?過去了多久,扶薇漸漸止住了哭。可她沒有松手,仍舊抱著宿清焉,將臉埋在他的頸側。她怕她一松手,又要失去他。
過過去許久,一個?小太監在門外稟話?︰“陛下,林大人和劉大人到了。”
扶薇愣住。
小太監的稟話?聲,將她從和宿清焉的重逢喜悅里拉回來。
她該怎麼與宿清焉解釋眼下的一切?她該怎麼告訴宿清焉他其實……
若他知?道他自己只是宿流崢因執念而幻想出來的人,他會怎麼樣?
他會不會接受不了現實,再?次消失?
想到這里,扶薇的心立刻被攢緊,疼得難以?呼吸。她讓自己冷靜下來,倉皇地提聲︰“陛下身?體有恙,讓他們?兩個?先退下!”
“是……”
下一刻,扶薇听見頭頂宿清焉的聲音。他說︰“讓他們?在書房稍等片刻。”
扶薇猛地抬頭,濕漉的眼楮死死盯著宿清焉。
宿清焉對她溫和地笑,他說︰“我不知?道他們?找我什?麼事情。薇薇知?道嗎?”
扶薇木然點頭。最近林、劉二人正奉命修改律法。
“好。”宿清焉將扶薇臉頰被淚水染濕的青絲捻掖,“擦干淨臉,和我一起去。”
扶薇心下忐忑,木然喚蘸碧打水進來。
蘸碧端著水進來,宿清焉先濕了水溫,才拿著巾帕將其浸濕,動作輕柔地給扶薇擦臉。
“閉眼。”
扶薇听話?地閉上眼楮,可是下一刻,她又立刻抬起眼簾,睜大了眼楮望著宿清焉。
惶恐如驚鹿。
她又終是被宿清焉溫情的目光安撫,听話?地閉上眼楮,任由他給她擦臉。
宿清焉站起身?,習慣性地整理了一下衣袖。對扶薇說︰“走吧。”
扶薇斂眉。她沉默地陪同宿清焉去書房,見劉、林二人。兩個?臣子就修改律法之事稟告進度。宿清焉仔細聆听,一共開口?說過三兩句話?。
扶薇心里很亂。她時不時望向宿清焉,眼底攀上困惑和擔憂。
他在想什?麼?他知?道多少?他一定知?道一些事情吧,才能這般自然接受天子的身?份。
劉、林兩位大臣稟完事情退下,忍不住小聲嘀咕——
“陛下今日心情不錯。”
“是啊,居然沒發脾氣,也不半掀著眼皮瞪我了……”
書房里,扶薇望著宿清焉,小心翼翼地問出來︰“你……你知?道什?麼嗎?”
她心里又閃過一絲僥幸,會不會他是因為有著宿流崢的所有記憶,才這般從容。
宿清焉沉吟了片刻,才說︰“當初我昏迷的時候,母親在我床畔日夜照顧時,對我說過很多話?。”
宿清焉輕笑了一聲,只是這一道輕笑輕弱得仿佛不存在。
“我和弟弟是一個?人。”宿清焉輕飄飄地一句話?總結。他垂下眼楮,藏起眼底的所有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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