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月難逢

第80章 蟬鳴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子鹿 本章︰第80章 蟬鳴

    “他打我啊,蔣律師。”

    玻璃窗內,馮瑤帶著手銬不方便,于是稍微低下頭,讓外面的人看她頭頂。她頭發花白,有些地方已經不長頭發,只剩下柔軟的頭皮,上面是已經愈合但痕跡明顯的傷口。

    “一輸錢就打,不高興也打。用板凳,用水壺,有時候用拳頭。”

    馮瑤語氣遲鈍得有些麻木,說話斷斷續續,語序很容易顛倒。

    “有時候正在吃著飯,洗著衣服。他進來,一下把我打倒了,抓著頭發壓到地上。用腳踏,往頭上踩,踩得我臉上都是血,暈過去,再醒過來。”

    蔣序注視著她,問︰“這種行為持續多久了?”

    “結婚3年後第一次動手,到現在。”

    那就是整整17年。

    旁邊的何巍一直沉默著記錄,此刻終于忍不住停下筆問︰“為什麼不離婚呢?”

    馮瑤轉頭去看她,一雙瞳仁被耷拉下的眼皮遮住一半,是一種沒有光彩的平靜。

    “剛開始挨打的時候,他下手沒有那麼重,我覺得是他壓力太大了。後來越來越嚴重,我跑回過家,說過不下去了,要離婚。”

    “他來道歉,跪在我面前發誓,扇嘴巴,說是因為我結婚幾年了還沒有孩子,生氣。”

    “家里人也勸我,沒有辦法,兩年了還沒生孩子是你的問題嘛。等生了孩子就好了,生了孩子你就是他家里的功臣了。我也就想,沒準有孩子就好了。”

    “後來生了小卓,還是打,剛出月子就打。”

    馮瑤嘴角扯了扯。

    “但那個時候我兒子那麼小,身邊人都勸我,忍一忍吧,孩子還小呢。這麼小沒有爹沒有媽怎麼行呢,等孩子長大了就好了。”

    “然後我就忍啊忍,忍到孩子上小學了,他開始對孩子動手。”

    里面的女人眼楮睜大了點,望著蔣序︰“我不能離婚了。他說敢離婚就打死我。就算我跑了,小卓跑不了,他會掐死我兒子,把他丟到水里。”

    “家里人,還有村里有人實在看不下去,來家里拉過幾次,也罵過他幾次。後來他變聰明了,打你不能給別人看的地方。”

    說到這里,馮瑤沉默了片刻,看向蔣序。

    蔣序報以回望,目光平靜,沒有她想象的好奇、同情或者惡意。

    他平視馮瑤,像是平視任何一個普通人。

    “別擔心,我是你的律師。”蔣序開口。“我堅決維護你的權利。”

    短暫的沉默之後,馮瑤繼續往下說。

    “我有一次受不了了,跑去派出所,問,我老公打我怎麼辦。派出所說帶我去驗傷,問我打了哪里,我又回來了。”

    她已經快五十歲了,家里窮,讀到小學結束就在家務農,一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送兒子念書時的鎮上。

    現在反家暴已經在年輕一代眼里是不容辯駁的事情。但這依然是很多五十歲、六十歲農村女性的困境——男的沒有不打人的,夫妻間動手和法律有什麼關系呢。離了婚家里怎麼辦,孩子怎麼辦。

    于是她們說,有孩子就好了,過幾年就好了,老了就好了。

    于是被家暴的恥辱感,永遠壓在女性之上。

    “我接著忍,想著忍到小卓考上大學就好了。到時候他不會回來了,程峰就找不到他。”

    “然後我就跑,不離婚都行。去外面打工,工地、飯店、給人家打掃衛生,我都可以干。我養活我自己,養活小卓。”

    會見室外面有一條長長的走廊,因為看守所基本都是高牆,光線很暗。感應燈不開的時候,盡頭看起來漫長且漆黑。

    “但是那天晚上,他真的要殺了我。”

    據馮瑤所說,以及當天和程峰打牌的牌友供述,程峰那天的確輸紅眼了。手上的錢全都輸完了不算,還和場子里放水高利貸)的人借了2萬,又全部輸光。

    估計是覺得程峰看起來沒什麼償還能力,到後來人家已經不借給他了,連牌桌都不讓他上,叫他先把2萬塊還回去再說。

    于是程峰回到家,動手逼馮瑤拿錢。

    程峰賭了這麼多年,每年春節都有人準時上門要債。沒有錢的時候,馮瑤把家里新收的米拿出來抵錢。怎麼可能立刻拿得出2萬。

    “那天我覺得他和平時都不一樣,發瘋了,眼楮紅紅的,帶著血。”馮瑤又重復了一遍。“他真的要打死我。”

    當時馮瑤已經經過了一輪漫長的毆打,鼻梁、眼楮、頭部都留著血。程峰似乎覺得用拳頭打累了,喘著粗氣去廚房找菜刀。

    馮瑤害怕了,慌不擇路跑到菜園。程峰追趕她,天色太黑,被石頭絆倒撲在地上,一只手順手攥住了前面馮瑤的腿。

    那只手像是帶著火,發著燙,要把馮瑤拖進地獄里去。

    絕望與驚恐之下,馮瑤摸起旁邊的鋤頭,對著程峰的頭砸了下去。

    “你第一次砸完程峰的時候,肉眼能夠判斷他能否爬起來嗎?”

    “我不知道。”馮瑤搖搖頭。“太黑了,我又害怕,看不清。”

    蔣序繼續問︰“當時他有意識嗎,還是昏迷了?”

    “有。”

    .

    “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看他倒在地上,想要靠近點,看他有沒有事。”

    “然後……他說話了。”

    馮瑤語氣終于發起抖來,帶著明顯的絕望。

    “他還在罵我,說今晚肯定要殺了我。”

    出了看守所回律所,下午三點,離開了高牆,外面陽光明晃晃的,如同隔世。

    何巍懨懨的,眼楮有點紅,看起來情緒不高。

    回到律所樓下,蔣序沒有直接上樓,先帶她去咖啡廳喝了杯咖啡。

    “可以同情當事人,並將同情投入到拼盡全力為對方辯護之中。”

    蔣序望著對面攪動咖啡的何巍,提醒。

    “但不要因為同情影響自己的情緒和專業性。”

    這是律師的必修課,何巍剛畢業沒多久,難免有些情緒波動。

    何巍點點頭,惆悵地嘆了口氣。

    “我就是覺得,這種日子居然過了17年。如果能夠狠心早點離婚,或者早點有人干預制止,沒準……”

    她想起馮瑤說的話,沒有繼續往下說。

    “很多女性剛開始遭受家庭暴力,會因為困惑和高度緊張,下意識委曲求全。等到施暴多次發生時,發現自己沒辦法反抗,就會開始出現後天無力感,沉默忍受暴力,並陷入自我懷疑。而施暴者在嚴重施暴之後,往往會懺悔、賠罪一段時間,保證決不再犯。讓受害者覺得有留下來繼續與他共同生活的理由,直到暴力再次發生。”

    蔣序垂眼喝了口咖啡,滿嘴苦澀。

    “這種輪回模式一直持續到受害人以暴制暴,結束暴力。這就是心理學家雷諾爾沃柯博士所提出的,家暴中女性普遍存在的受虐婦女綜合癥。”

    這個過程听起來就像是精神和行為馴化,何巍張嘴又閉上,痛苦地揉了揉臉。忍不住問︰“師兄,你怎麼對家暴這麼了解?”

    蔣序語氣平靜︰“大學的時候專門看過相關的書。”

    說完,他忽然提問︰“我國的《反家庭暴力法》是什麼時候提出的?”

    何巍一怔,放下手︰“2016年。”

    蔣序點點頭︰“2016年國家出台了《反家庭暴力法》,但很多像馮瑤這樣在家暴中的女性,可能一生都不知道有這個法律。”

    法律,這個詞對這些習慣生活在黑暗里的人來說是那麼難以想象。

    “因為沒有辦法阻止暴力,很多人會尋找另一個精神寄托,比如孩子,作為她們生活里唯一活下去的動力。”

    蔣序說完不知為何沉默了很久,咖啡店門口的風鈴因為有人進出,發出破碎的聲響。

    “ 一旦唯一的希望被威脅,乃至消失。家庭暴力的嚴重程度就會超過受害人的忍受極限……”

    蔣序聲音很輕。

    “案件就會發生。”

    徐嬋倒在客廳的地板上,頭上帶著血,抬頭望著沙發上氣喘吁吁的池學良。

    客廳里一片狼藉,暴力已經暫時結束。血順著額頭流進了她的眼楮里,徐嬋伸出手輕輕抹掉,她眼神很平靜,語氣也一樣麻木。

    “我說過了,什麼都給你,房子、錢,要是你覺得不夠,我出去借給你。你還不同意,我就起訴。”

    “找誰借,找你的相好?”

    池學良抬手甩了徐嬋一個巴掌,說話時呼吸之間噴灑著酒氣。

    “你去起訴啊!離婚?你以為離婚就甩掉我了?”

    他雙目赤紅,對著徐嬋露出一個殘忍地笑意。

    “池鉞還是我兒子,以後還是要給我養老送終。還有池芮芮,我女兒,等我病了老了,照樣要來伺候我……贍養義務懂嗎。”

    “想跑?我去他們學校,去他們單位,結婚以後去他們家里,讓大家看看什麼叫不孝子女。”池學良冷笑,“還有你,甩了我跑到寧城來,結果怎麼樣?”

    “想跑了去過好日子……離婚怎麼了,我一樣能跟著你,跟著你們。你不去上班,他們倆不去上學?”

    看著徐嬋臉色慘白一言不發,池學良覺得自己獲得了勝利。嗤笑一聲,從沙發上站起來,居高臨下俯視一眼徐嬋,轉身搖搖晃晃往房間里走。

    就在快要進門的那一刻,池學良轉身語氣輕飄飄的,看似很隨意地說了一句︰“池鉞要高考了,改天問問他要考哪個學校。”

    就這麼一句簡單的話,像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關心。

    血在一瞬間涌進了徐嬋的腦子,像是海水的浪潮,壓迫著她的呼吸。她渾身發抖,抬目去望池學良的身影。

    窗外三月的陽光柔和,常春藤的新葉打著卷從樓上垂下,桂花樹抽出嫩芽。

    處處都是新生。

    仇恨在那一刻將她的靈魂從身體里剝下來,像是剝下最後一層枷鎖。它漂浮在空中,靜靜注視著徐嬋在原地待了許久,慢慢脫下鞋子,悄無聲息地走進廚房,抽出剔骨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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