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月嬌的車平穩地駛在去醫院的路上,曹玉娟心情復雜攥著兩張卡,一張是朋友情,一張是早就淡如白水的夫妻情。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她卻一眼也看不進去,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兒是劉天琦出事前夫妻間互不關心的樣子,一會兒又是婆婆說他借錢時低三下四的模樣,一會兒是明月關切的目光。
到了病房樓下,康月嬌停好車︰“玉娟,想開點,他已經這樣了,再爭對錯已經沒有什麼意思了。”曹玉娟點點頭,她和上次同明月來的心情明顯不一樣,深吸一口氣推開車門。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鑽進鼻子,她腳步頓了頓,還是硬著頭皮往里走。
病房門虛掩著,她輕輕推開一條縫,就看見劉天琦躺在病床上,老李叔正給他擦手。以前總愛梳得一絲不苟的頭發現在亂糟糟的,臉頰也瘦得凹了進去,只有眼楮還睜著,望著天花板出神。
“天琦。”曹玉娟的聲音發顫。
劉天琦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是眼楮望著天花板。
老李叔趕緊起身︰“曹老板來了?快坐。”
曹玉娟走到床邊,看著他打著石膏的腿和纏滿紗布的手,喉嚨像被堵住似的。劉天琦微張著嘴,嘴唇干裂,卻發不出聲音,兩只眼楮空洞的看著她,一點表情都沒有。
“你媽把你留的卡給我了。”曹玉娟掏出那張養老卡,放在床頭櫃上,“還有……明月給的。”她把另一張卡也放過去,“你得好好治,錢的事不用愁。”
劉天琦的手指突然動了動,雖然幅度很小,卻被曹玉娟看得一清二楚。她猛地抓住那只手,眼淚“唰”地掉下來︰“你動了!天琦,你手指動了!”也許正如人們所說,只有病了,才知道誰真正的對你好!
老李叔也湊過來看,笑著抹眼淚︰“可不是嘛!這幾天天天都有進步呢!”
劉天琦看著曹玉娟哭,似乎在努力的想著什麼,要表達什麼,但曹玉娟仔細一看,不過是自己的幻想,劉天琦的眼神還是那麼空洞。
曹玉娟伸出手,溫柔的替劉天琦合上眼楮。輕聲的說︰“閉上眼歇一會,別努力的睜著。”
劉天琦好像听懂了曹玉娟的話,眼楮沒再睜開。
劉天琦的老爸和老李頭開心的說︰“天琦好像听懂了玉娟的話,真的閉上眼楮了。”
原來劉天琦在醫院里,總是睜著眼楮,老李頭怕他難受,總是不時的用手合上他的眼楮,可是不一會。就不受控制的睜開了,無論怎麼弄,眼楮就是一直睜著,讓人看著揪心。
現在已經過了好長時間,劉天琦好像睡熟一般,眼楮再也沒有睜開。
曹玉娟對公公和老李叔說︰“爸,你和老李叔回去吧,我在這里侍候他幾天。”
劉天琦的老爸和老李頭志從劉天琦出事後,一個多月了,半步都沒離開醫院,也想出去透透氣,就說道︰“你行嗎?”
曹玉娟點點頭!
康月嬌來時,明月已經叮囑過她,千萬不能讓曹玉娟亂走,現在見曹玉娟要留下來侍候劉天琦,忙打電話給明月︰“明月,曹玉娟要留在醫院里照顧劉天琦,你看怎麼辦?”
明月沒想到曹玉娟轉變得這的快,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這種感情一旦回頭,就根本放不下。
明月想了想,劉天琦的爸爸和老李叔在醫院里已經照顧劉天琦一個多月了,劉天琦的爸爸是應該的,但老李叔就沒有這個義務這麼辛苦,婆婆喬玉英雖然沒說什麼,但也問了她好幾次劉天琦的病情好點沒有,其實就是擔心老李頭在醫院里吃不好睡不好。明月想到這里,說道︰“也行,你讓她接個電話。”
曹玉娟接過明月的電話︰“玉娟,你在那里照顧劉天琦兩天也行,但你要答應我,不要亂走。”
“知道了,明月,放心吧。我不會亂走的!”
明月才讓康月嬌帶著老李頭和劉天琦的爸爸回家。
曹玉娟坐在劉天琦的身邊,看著他,想起剛結婚的時候。
剛結婚那會兒,劉天琦還是個毛頭小子,跟著村里人出去打短工,什麼事都做,每天回來都一身灰,卻總不忘給她帶一串糖葫蘆。那時劉天琦干一天的活,也就十多塊錢,夏天熱得像蒸籠,干活的時候,渾身都濕透了,可劉天琦連一毛錢一根的冰棍都舍不得買,自己就起來熬綠豆湯,裝在用過的油壺里,讓老公帶在身上,渴的時候喝。夏日的夜晚,家里熱,老公再累,也會搬個小馬扎坐在床邊給她扇扇子,嘴里叨叨著“等我賺了錢,就給你蓋帶空調的大房子”。
曹玉娟想到以前,淚水漣漣,她知道,永遠回不去了
曹玉娟伸手摸了摸劉天琦的臉頰,胡茬扎得她手心發癢。以前她總嫌他不講究,每天出門前都要盯著他把頭發梳整齊,襯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顆,衣服雖然有點舊,但干淨整潔。可現在看著他亂糟糟的頭發,倒覺得比從前順眼多了。
床頭櫃上的保溫桶是康月嬌留下的,里面是小米粥。曹玉娟舀了一勺,用嘴唇試了試溫度,才小心地送到劉天琦嘴邊。他沒反應,粥順著嘴角流下來,滴在杯子上。她趕緊拿紙巾擦,眼淚卻跟著掉了下來,砸在他手背上。
“你還記得不?”她哽咽著說,“有次你干完活,在主家喝收工酒喝到半夜,回來抱著馬桶吐,嘴里還喊著我的名字,說絕不會讓我受委屈。”那時她嘴上罵他傻,心里卻甜得發慌。後來他到東莞打工,日子慢慢好起來,可夫妻倆卻長期兩地分居,為了通話方便,劉天琦給她買了手機,曹玉娟是前門村第一個用上手機的女人,那時就是村支書戴志遠,也才用上小靈通,蕭明月連小靈通都沒有。
曹玉娟想到以前,劉天琦每次回來,那迫不及待的樣子,心中就一陣沖動,她把頭輕輕的靠在劉天琦的胸前,低聲的說︰“都是我的錯,是我守不住寂寞破壞了我們原本幸福的家,天琦,原諒我。”
護士進來換吊瓶,見她紅著眼圈,輕聲安慰道︰“你也別太擔心,病人現在能安穩睡著就是好事,說明神經在慢慢恢復。”曹玉娟點點頭,等護士走了,又把劉天琦的手焐在自己手心里。他的手很涼,她就來回搓著,想讓它暖和起來。
天黑透的時候,曹玉娟趴在床邊打盹,迷迷糊糊中感覺手指被輕輕動了一下。她猛地驚醒,看見劉天琦的眼楮睜著,雖然還是沒什麼神采,卻定定地看著她。
“天琦?”她試探著叫了一聲。
他沒回應,但那只被她握著的手,又輕微地動了一下。曹玉娟的心跳瞬間快了起來,她湊過去,鼻尖幾乎踫到他的臉頰︰“你想喝水嗎?還是想翻個身?”
劉天琦的嘴唇似乎翕動了幾下,發出微弱的氣音。曹玉娟把耳朵貼過去听,知道又是自己的錯覺,劉天琦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她趕把旁邊的薄被拉上來,蓋在他胸口,又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搭在被子上。其實病房里的空調一直開在二十八度,不冷不熱。
窗外的月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劉天琦臉上。曹玉娟看著他沉睡的樣子,忽然覺得,那些日子的怨懟和隔閡,在他這雙空洞的眼楮面前,都輕得像一陣風。她掏出手機,給明月發了條消息︰“他剛才動了,好像還說了個字。”
沒過幾秒,明月回了個“好”,後面跟著個擁抱的表情。曹玉娟看著那個表情,忽然笑了,眼角卻濕了一片。她重新握住劉天琦的手,在心里說︰“天琦,你快點好起來吧,咱們重新過日子。”
夜漸漸深了,病房里只剩下儀器滴答的聲音。曹玉娟趴在床邊,握著劉天琦的手睡著了,嘴角帶著一絲淺淺的笑意。
第二天,曹玉娟找到了劉天琦的主治醫師,談了劉天琦的病情。
護士剛換完藥,曹玉娟正把溫毛巾敷在病人手背上——輸液針扎了一個多月,血管已經青腫得像條蚯蚓。她抬頭看見醫生進來,聲音帶著沙啞︰“王醫生,這都一個多月了,你說他……能感覺到熱乎不?”
醫生翻開床頭的護理記錄,上面密密麻麻記著每天的體溫、血壓和刺激反應︰“昨天做了神經電生理檢查,大腦皮層還是沒什麼活動。給他用了疼痛刺激,心率和血壓都沒波動,就像……信號發不出去。”
“那和剛進來一樣,一點進步都沒有?哪怕動個手指頭也行啊……”王醫生又試著捏了捏病人的肩膀,力道比往常重了些,可那只胳膊軟塌塌地垂著,毫無反應。
“神經修復比我們預想的更難。”醫生合上記錄冊,“現在能維持生命體征就不容易了,但意識這塊,確實沒看到好轉的跡象。你們之前商量的……長期護理的事,得抓緊定了。”
曹玉娟忽然抓住劉天琦的手貼在自己臉上,眼淚砸在手背上,滾燙的︰“你倒是醒醒啊……女兒婷婷昨天視頻里還問爸爸啥時候回家,你听到了沒?”回應她的,只有呼吸機送氣時輕微的“呼呼”聲。
醫生在門口站了會兒,終究沒再說什麼。走廊里的陽光斜斜照進來,落在病人蒼白的臉上,一個多月了,這張臉始終沒什麼表情,像一幅被時間凝固的畫。
就在醫生要走時,曹玉娟突然看到劉天琦的中指動了一下,她連忙喊住醫生︰“王醫生,你看,他手指動了。”
走到門口的王醫生又回到床前,他也看到了劉天琦的手指在微微的動了一下,就說道︰“是動了一下,幅度雖然不大,但是好兆頭!”
曹玉娟說︰“昨天我就看他手指動了一下,我以為是自己眼花。”
王醫生見以前都是兩個男人在這里侍候劉天琦,今天換了一個如花似玉的中年婦女,一想也是患者的老婆,他沒想到患者老婆這麼漂亮,就坐下來,和曹玉娟多聊幾句。
王醫生說︰“腦損傷的病人,恢復起來非常慢,要有耐心,以前兩位老人在這里護理,就是在這兒看著,也不和患者說話,認為說了患者也不懂,其實親人的聲音對喚醒病人是非常有用的,要說過去的事,開心的事。”
曹玉娟看著王醫生,希望他繼續講下去。
王醫生頓了頓,看著曹玉娟通紅的眼眶,繼續說道︰“你們一起經歷過的那些事,他的大腦深處可能還記著。比如你剛才說的糖葫蘆,夏天的綠豆湯,這些帶著溫度的記憶,說不定就是喚醒他的鑰匙。”
曹玉娟猛地抬頭,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劉天琦的手︰“真的嗎?我跟他說這些,他能听到?”
“目前沒有數據能百分百證明,但臨床案例里,不少植物人就是在親人反復的話語刺激下有了反應。”醫生指了指劉天琦的耳朵,“听覺神經往往是最後退化的,你多跟他說說話,哪怕是罵他兩句以前的糊涂事,都比讓他躺著听儀器響強。”
醫生走後,曹玉娟看著劉天琦緊閉的眼楮,像是突然有了力氣。她搬了個凳子坐在床邊,聲音帶著哭後的沙啞,卻一句句說得認真︰“天琦,你還記得那天你從東莞回來,四歲的女兒婷婷撲到你懷里,你樂得把她舉過頭頂,結果沒站穩,倆人一起摔在麥秸堆里,婷婷沒哭,你倒哎喲哎喲喊疼,還說‘我閨女比她爹結實’。我們倆在屋里數錢,你讓女兒坐在門口看著不讓人進來,你那是數錢嗎?”
陽光透過窗戶挪到劉天琦的手背上,曹玉娟拿起那只纏滿紗布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還有那年你在工地上摔斷了腿,我背著婷婷去看你,你躺在床上跟我說‘沒事,正好歇著陪你娘倆’,可半夜我起來給你擦汗,看見你偷偷抹眼淚,怕我跟孩子跟著你受窮。”
她絮絮叨叨地說,從春天一起在菜地里種豆角,說到冬天擠在被窩里數過年的壓歲錢;從他第一次領工資給她買的紅圍巾,說到吵架時他摔門而去,卻在半小時後拎著她愛吃的糖糕回來,別扭地說“老板多送了一個”。
說著說著,她忽然停住了,因為感覺到掌心傳來一絲極輕的觸感——劉天琦的手指,又動了一下。
曹玉娟講累了,想起要繳治療費了,就去繳費窗口,對收費員說︰“劉天琦繳費。”
收費員愣了一下,說道︰“你家剛剛有人繳過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