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山峰安靜得可怕。
沒有推演星象的爭論聲,沒有銅儀轉動的 嗒聲。
只有風,永無止息的風。
穿過空蕩蕩的殿宇,發出空洞的呼嘯。
最高處的觀星台亮著微光。
青銅星盤的影子投在夜空中,形成緩慢旋轉的圖案。
易年望著那抹光亮,忽然想起第一次見晉天星的場景。
站在雨中,解了自己在上京的圍。
這個師兄雖然話不多,但他確實是心懷天下之人。
只可惜…
"要上去嗎?"
七夏問著。
易年點頭,深深吸了口氣,調整了一下狀態。
"走吧…"
二人拾階而上。
走著走著,山風突然轉向,送來隱約的對話聲
"紫微偏移三度…"
"是,好像不對,我再算一次…"
第二個聲音響起的瞬間,易年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聲音,怎麼听著這麼耳熟?
夜風掠過觀星台,吹散了青銅星盤上浮動的光影。
快走幾步,到了觀星台前。
上面,有兩個人。
一男一女。
易年站在台階盡頭,目光落在那個黑衣女子身上。
此時女子正背對著易年,縴細的手指正撥弄著星盤上的銅籌。
烏黑的長發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著,幾縷碎發垂在耳側,被山風輕輕拂動。
只一個背影,易年便認出了她。
"陸…方?"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被夜風吞沒,可那女子卻像是被雷擊中般猛地一顫。
她轉過頭來——
那是一張易年無比熟悉的臉。
眉如遠山,眸若點漆,只是比記憶中少了幾分稚氣,多了幾分沉穩。
眼角有一道淺淺的疤痕,像是被利器所傷,卻絲毫不減其清麗。
陸方的眼楮在看清易年的瞬間睜大,嘴唇微微發抖
"鐘…鐘公子?"
觀星台上的星火微微晃動,映照著陸方驟然亮起的眼眸。
手中的銅籌"啪嗒"一聲掉在星盤上,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般呆立了一瞬,隨即猛然驚醒,快步朝易年走來。
腳步起初有些踉蹌,像是難以置信,隨後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小跑著沖到了易年面前。
"您真的來了!"
她的聲音帶著輕微的顫抖,雙手緊緊攥住衣角,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下一秒,忽然屈膝就要跪下——
"多謝鐘公子當初的救命之恩!"
易年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她的手臂,開口道
"別!"
別說陸方是師父兄長的後人,哪怕不是,當初也萬不會見死不救。
易年的力道很輕,卻不容抗拒。
陸方被易年穩穩扶住,膝蓋終究沒能觸地。
仰起臉,眼中水光瀲灩,映著星火與月光。
"我…"
她的聲音哽咽,"我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當面道謝了…"
易年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姜家墳外,那個被追殺的少女渾身是血,卻死死護著懷中的符劍。
御劍宗劍閣,她蜷縮在角落,鐵鏈磨破了手腕,卻還對他露出虛弱的笑容。
還有那柄改變了他修行之路的符劍,正是由她親手交予…
"你…"
易年喉頭發緊,"怎麼會在這里?"
知道陸方被人救走,但不知道她竟然會來聖山。
陸方深吸一口氣,勉強平復情緒,緩緩道
"是鐘前輩讓我來的…"
目光越過易年,望向遠處的夜空,仿佛在回憶那段不願提及的過往。
"那天在御劍宗,我被黑衣人擄走,本以為必死無疑…"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褶皺,
"醒來時卻在一間竹屋里,有個怪老頭就在旁邊,說我暫時哪兒都不能去…"
易年听著,知道她說的那個怪老頭應該就是妙空空。
夜風忽然變大,吹亂了陸方的長發,露出了又一道疤痕。
"這是…"
易年忍不住問道。
陸方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幾分釋然
"活下來的代價。"
她沒有細說,但易年能猜到。
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恐怕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磨難。
七夏默默上前,遞過一方素帕。
陸方這才注意到易年身旁還有人,連忙接過帕子擦了擦眼角
"這位是…"
"七夏,我妻子…"
易年介紹道,聲音不自覺地柔和了幾分。
陸方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鄭重地向七夏行了一禮
"久仰…"
說著,眼前一亮,開口道
"對了,這個給你…"
陸方伸手摸進懷中,掏出了一封信。
"鐘前輩說踫見你的時候給你…"
易年听著,回想起了之前陸方的驚訝,原來是因為這。
接過信,心跳忽然快了幾分。
夜風拂過觀星台,吹動手中的信紙,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易年的手指在觸到信封的瞬間微微顫抖。
那是師父的字跡,一筆一劃,力透紙背,仿佛還能看見老人執筆時微蹙的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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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封上寫著簡單的幾個字
「吾徒易年親啟」
易年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師父…早就算到了這一天?
深吸口氣,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里面的紙張已經有些泛黃,顯然寫了有些時日。
信紙展開的瞬間,熟悉的松墨香氣混著一絲藥草苦味撲面而來,那是師父房間特有的氣息。
「年兒
當你看見這封信時,為師應當已經不在了。
莫要悲傷。
這世間許多事,非人力所能更改。
為師活了三百余載,見過太多生死離別,如今不過是順應天命罷了。」
開篇第一句,便讓易年的眼眶瞬間發熱。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紙面,仿佛這樣就能觸踫到寫信人的溫度。
「你自幼聰慧,當知"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之理。為師窮盡畢生所學,終究未能窺破那遁去的一。
幽泉之禍、無相生之變、乃至竹園湮滅,皆為定數。非是為師算不到,而是即便知曉,也無力回天。」
信紙上的字跡在這里略顯凌亂,像是寫信人曾停頓許久。
易年能想象師父寫下這段話時的神情,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楮,此刻必定滿是無奈與決然。
「當年,為師與白澤、南行一、胡不絕四人推演百年,早知大劫將至。我們嘗試了無數方法,想要改變既定的軌跡,卻發現越是干預,劫難來得越快。
就像你小時候總愛去捉的那只紅尾雀,越是追得緊,它飛得越遠。」
一滴水珠落在紙上,暈開了"遠"字的最後一筆。
易年慌忙抬手擦去,卻摸到自己滿臉冰涼的淚水
「所以為師選擇了一條不同的路——既然劫難不可避免,那便讓它來得更有價值些。
竹園鎮幽泉,非是逞強,而是權衡後的抉擇。
與其讓幽泉全面爆發,生靈涂炭,不如趁其出現時以身為鎖。至少這樣,能給你們多爭取些準備的時間。」
七夏的手輕輕搭上易年的肩膀。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信紙在指間簌簌作響。
「不必自責,也莫要覺得為師死得冤枉。這是我自己選的路,走得心甘情願。
說來可笑,為師一生最恨被命運擺布,臨了卻做了最認命的選擇。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知天命"吧。」
這一段字跡格外用力,幾乎劃破紙張。
可以想見師父寫下這些時復雜的心緒。
那個狂放不羈、敢與天爭的鐘萬爻,最終卻選擇了最順應天意的結局。
「若此信到你手中,便意味著事態已走向最壞的方向。你要面對的,比為師當年所見的更加凶險。
無相生不會再是從前的無相生,姜家謀劃千年的局即將收網,而異人……他們從來都不是真正的敵人,只是棋子罷了。」
易年的呼吸一滯。
異人只是棋子…
「記住,天意雖不可違,但人事不可不盡。
無論前路如何艱難,守住本心即可。」
信紙在這里有明顯的褶皺,像是曾被緊緊攥住又展開。
信的末尾是一段與開頭截然不同的輕松筆調
「對了,地窖第三塊青磚下埋著兩壇"千年醉",上次回聖山的時候藏的,本是留著給你娶媳婦時喝的。
現在嘛…
一壇祭為師,一壇你自己留著。
一壇給你的妻子,雖然沒見過,但叫一聲兒媳也不過…
記住,哭的時候別喝酒,容易嗆著。」
落款處沒有署名,只畫了個歪歪扭扭的酒葫蘆,葫蘆底部有個小小的"爻"字。
這是師父獨有的標記。
最後一滴淚終于墜落,在酒葫蘆圖案上暈開一片水痕。
易年將師父的信輕輕折好,指尖摩挲過紙頁上那熟悉的字跡,仿佛還能感受到墨跡未干的溫度。
低著頭,眼淚無聲地滑落,卻在嘴角勾起一抹笑。
師父的信里,沒有一句悲戚之言,字字灑脫,句句從容。
深吸一口氣,將信收入懷中,轉身朝山下走去。
風雪未歇,他的腳印很快被新雪覆蓋,仿佛從未存在過。
抬頭,看向晉天星,開口道
"師兄,稍等,我出去下…"
"嗯…"
晉天星點點頭,"請便…"
易年轉身下山,七夏想要跟去。
"不用,馬上回來…"
"好…"
七夏停下腳步,易年消失在了山路上。
不多時,易年回來。
手里捧著三壇酒。
酒壇上貼著褪色的紅紙,墨字蒼勁有力——“醉春風”。
易年捧著酒壇,將其中一個遞給七夏。
七夏一怔,茫然接過
“這是…?”
“師父給你的…”
易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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