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很懶。
懶的總是坐在躺椅上看著竹園。
懶的教徒弟不問便不說。
懶的飯菜不合口也不會重新去做一份。
懶的落葉滿了小院也不願意起身掃掃。
懶的百年都不願意出一次青山。
懶的在徒弟眼中,總是一成不變。
可就是這麼懶的師父,卻忽然變了。
離開了百年都不曾離開過的青山,來到了百年都不曾回來的聖山。
那珍稀異常、一絲不苟的華服添了不少褶皺,師父卻沒整理。
一劍退敵後沒有,現在,依舊沒有。
這,很反常。
可當時全部心思都在異人一族與姜家身上的易年並沒有發現,覺得師父還和以前一樣。
而當那召喚木葉前去的傳音傳進耳中之後,少年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然後,越想越怕。
異人一族與姜家後人給聖山帶來了有史以來最為沉重的一擊,可身為曾經的天衍殿主的師父,卻只給了他們一劍,沒有將他們趕盡殺絕。
只有一個原因。
或許,師父已經辦不到了。
如果師父不在意聖山,便不會趕來。
趕來,便是在意。
可在意,又怎麼會放敵人走呢…
在那一劍之前,師父讓幾人看好了,說著只教一次。
而這,是師父第一次主動教。
或許也只有一個原因。
以後,沒機會了。
听起來有些牽強,可就是這細小的發現,讓易年意識到,師父,出事了。
不是病,而是命。
若是病的話,有他在,有自己在,便沒有治不好的。
所以治不好的,只能是命。
當想清楚的這一切的時候,易年險些崩潰。
這生離死別的滋味,少年真的不想品嘗第二次。
但有些情緒,不是忍著便不會爆發。
所以靠在閣樓窗口的那一晚,易年一直在與自己那即將崩潰的情緒戰斗。
自己不能哭,更不能表現出任何的不尋常。
因為,敵人還在。
那兩個被師父嚇得藏在雲中不敢出手的人如果知道師父的情況,絕對會給聖山帶來最沉重的一擊。
從竹園中出來的眾人當時情況差到了極點,如果那時突然有兩位真武強者出手,聖山便真的完了。
聖山弟子們需要時間,莫道晚白笙簫木葉等人也需要時間。
只要給他們足夠的時間把狀態恢復過來,那兩個人便不敢冒然行動。
最起碼,二人不可能全身而退。
所以易年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因為一旦被發現端倪,聖山絕對會迎來滅頂之災。
易年可以不在意以前的聖山,但不能不在意師父又一次守護的聖山。
這場師徒兩個沒說一句卻默契異常的戲,必須要演下去。
所以那一晚,櫻木王看見的易年很怪,神情也極不自然。
第二天,易年便開始在山中閑逛。
與桐桐和劍十一聊天,借著卜卦的機會,托付劍十一前去看看師父。
因為自己不敢去。
少年怕看見師父的臉,便再也沒法把這場戲演下去。
而至于讓他們把藍如水木凡等人叫過去,第一是人多熱鬧,天衍殿本就夠冷清了,一個人,會很冷。
第二,便是想讓師父看看他守護的聖山,有太多太多的優秀後輩。
有他們在,希望就在。
希望在,聖山就會一直存在。
易年看不見師父那或許會很開心的笑容,因為這場戲必須要演下去。
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堆疊在易年胸口的疼痛愈發嚴重,加上情緒上的幾近崩潰,讓易年的神情不經意間出現了變化。
盡管忍的很好,但還是沒逃過櫻木王的眼楮。
所以櫻木王認為易年快瘋了。
結論對,但原因錯了。
或許也沒錯。
因為在易年心中,師父與七夏的分量,是一樣的。
他,不想失去他們中的任何一人。
但老天偏偏就喜歡捉弄人,這種撕心裂肺的痛苦,第二次落在了易年身上。
在近晚峰的時候,莫道晚問過易年,為什麼不去天衍殿。
易年回著不想。
可天知道易年有多想立馬回到天衍殿,立馬回到師父身邊!
但,不能。
在懸崖下的閣樓中望著雨夜的時候,易年想回去。
在望海峰看海的時候,易年想回去。
在帶著櫻木王與石家姐妹山中閑逛之時,易年想回去。
可卻回不去。
在聖山各處听風,听雨,同時還听著那兩個人的聲音。
但那兩個人的氣息卻一直若隱若現,始終不曾遠離。
望海峰看海時,他們在。
山中閑逛時,他們在。
回廊台階听雨時,他們在。
強裝鎮定的易年心底里不知罵了多少遍,但卻沒有任何作用。
甚至到最後,易年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過他們兩個。
如果他們還不走,那麼櫻木王便真的可能看見一個被活生生逼瘋的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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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不露出馬腳,易年強行封閉了所有心神,只留耳力。
所以在回廊一坐就是一天一夜,甚至連櫻木王差點兒燒死都沒發現。
在閣樓的時候,易年一直問櫻木王能不能把她那治療之法教給他。
先前確實只是好奇,但在猜出師父的情況後,這功法便從好奇變成了救命稻草。
所以櫻木王不教,易年也不敢用強。
因為一旦出手,萬一情緒崩潰控制不住手上力度,櫻木王會死。
易年不在意櫻木王的命,但不能不在意師父的命。
留著,總歸是個法子。
天冷加衣,病倒熬藥。
然後,繼續等著。
好在,師父聲音傳來的時候,自己听了幾天的聲音也在同時消失。
那一刻,易年沒有任何猶豫,瞬間到了觀星台。
當瞧見師父那張熟悉的臉後,易年第一時間便要沖過去看看,可卻被師父制止了。
那簡單的抬手動作,讓易年恍惚了下。
也許是自己想錯了。
也許師父根本就什麼事兒都沒有。
自己的師父可是真武巔峰的存在,世間根本沒有對手。
可當師父離開躺椅背著雙手站在觀星台邊緣的時候,易年瞬間被拉回了殘酷的現實。
師父很懶。
懶得動,也懶得開口。
起身,便是想要好好看看曾經的屬于他的地方。
只有一種情況,會讓人改變多年的習慣。
所以在老人負手站在觀星台邊緣時,易年再也忍不住了。
一直自稱學醫,可當年救不了七夏,如今救不了師父。
少年的心,沒有人知道有多煎熬。
‘救命’,櫻木,醫聖,是少年能想到的所有法子。
可這些,都被師父一一回絕。
這一刻,易年徹底崩潰。
只能跪在地上,哀求師父不要死。
瞬間,雨開始變大。
豆大的雨點 里啪啦地砸落下來,與那不斷流淌而下的淚水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道模糊不清的水痕。
身子顫抖著,宛如一個迷失方向、孤立無援的孩子一般,除了哭,什麼都不會了。
盡管師父就近在咫尺,可易年卻只能感覺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籠罩心頭。
瞪大雙眼,緊緊盯著師父,心中充滿了痛苦和絕望。
每一滴落下的雨水似乎都重重地敲打著少年的心房,讓他無法呼吸。
“師父……”
易年輕輕呢喃著,聲音沙啞而低沉,仿佛被這傾盆大雨淹沒在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伸出雙手,想要去觸踫師父身上的華服,然而手指剛剛觸踫到衣角,便又像觸電般猛地縮了回來。
因為害怕,害怕感受到那生命流逝的觸感,害怕面對失去師父的殘酷現實。
易年跪在地上痛哭,鐘萬爻的嘴角卻逐漸升起了一抹欣慰的笑容。
當劍十一提著食盒帶著木凡等人來到天衍殿時,鐘萬爻知道,自己這看似木訥的徒弟,長大了。
伸手捏了捏易年的肩膀,溫和聲音傳出。
“起來…”
“師父…”
“起來吧…”
說著,手上用力,將易年拉了起來。
挽著袖口,給易年擦著臉上的淚水,一邊擦一邊道︰
“之前還怕你想不到,看來出去這幾年,不光修為漲了,心智也成熟了…”
雖然一直在擦,可那白淨臉上的水痕卻怎麼也擦不掉。
也不知是雨水的原因還是淚水的原因。
笑了笑,輕聲道︰
“好了,不哭了,都已經是成了親的人了,大人了,別像小時候一樣…”
听著這‘責備’話語,易年眼眶更紅。
“師父…”
這一刻,少年能吐出的字似乎只剩下了這兩個。
鐘萬爻一听,伸手在易年頭頂一拍,假裝生氣道︰
“怎麼還說不听了呢,師父已經比普通人多活好多年了,夠了…”
易年听著,一邊搖頭一邊哭喊道︰
“不夠…不夠…師父,您…”
被淚水模糊的雙眼瞧見師父眼中的疲憊時,易年的聲音被堵在了喉嚨里。
看著這幾年未見的徒弟,鐘萬爻又一次拍了拍易年的肩膀。
“雨大了,過去避會兒…”
說著,伸手接下易年手中的油紙傘,撐在了二人頭頂。
雨水順著紙傘邊緣滑落,形成一道水幕,將師徒二人圍在了小小的空間之中。
就好像以前在青山的時候一樣,走在路上,撐傘的總是師父。
不過此時的易年忘了,忘了上次師父給自己撐傘,是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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