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的商都城,積雪被來往的腳印踩成了灰黑色的泥漿。
金枝蘭站在郵局門口的台階上跺了跺腳,鹿皮短靴的鞋跟沾著化雪的泥水。
她看著街對面賣糖瓜的老漢——那老漢正用銅鏟子敲著麥芽糖塊,叮叮當當的聲響混在滿街的叫賣聲里,
\"芝麻糖!桂花糕!現炸的 子——\"
幾個穿呢子大衣的軍官太太挽著手從她身邊經過,貂皮圍脖上別著的金絲雀胸針一晃一晃的。
金志南從人群中擠過來時,正看見金枝蘭盯著對街的糖人攤出神。
他今天特意換了便裝——灰布長衫外面套著件半舊的羊呢外套,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中學生。
\"姐!\"他揮了揮手,差點撞翻旁邊賣冰糖葫蘆的草把子。
金枝蘭轉頭,她今天也換下了慣常的制服,只是一身淺灰呢子大衣,里面搭了件米色毛衣和深藍百褶裙,
腳下黑皮鞋干淨利落,頭發也扎成低馬尾。
她露出彎彎的眼楮︰\"慢點兒!當心人家找你賠錢。\"她伸手拂去他肩頭的雪屑,\"怎麼還穿這麼薄?\"
\"不冷!\"金志南咧著嘴笑,呼出的白氣在睫毛上結了層霜,\"其實我們連隊剛發了新棉襖,比這厚實多了。\"
他忽然壓低聲音︰\"不過今天穿那個太扎眼...\"
他們一同穿過城西小十字口,在商都城內最負盛名的同和園飯店前停下了腳步。
這家同和園,據說最早可以追溯到前朝,
是城中為數不多一直經營至今的老字號酒樓。
數次戰火後,早年舊址已毀,如今這座新樓,是聯合商會出資重建的,背後股東不乏豫東的大佬。
酒店分三進五層,外觀為仿古琉璃瓦屋頂,內里卻已是現代化結構,
裝有新式暖爐、電燈、抽風裝置,樓上樓下隔音俱全,在豫東一帶的飯店里屬規格最高。
兩人剛踏入門檻,就有穿著整潔制服的服務生上前︰“兩位,可是來吃午飯?”
金枝蘭點點頭。
“是,想上頂樓,能臨窗看到黃河最好。”
那小二一听就明白了——他陪著笑,小聲解釋,
“今天晌午頂樓是被十一軍的一位長官給訂了,定了六桌,所以還剩幾桌空位,只是略靠邊了些……小姐您介意嗎?”
金枝蘭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地擺擺手︰“沒事,我不是來吃排場的,就是想看看黃河。”
對方再度欠身,引手做出請的姿勢,帶兩人繞過中廳與花廳,穿過廊道,登上通往頂樓的偏梯。
這頂樓果然布置得比其他樓層精致許多,靠窗一排是整面落地窗,
視野開闊,遠處正可隱約看到冬日里蜿蜒東流的黃河水帶,
像一道沉靜的鐵灰色絲帶,橫亙在北方干冷的原野上。
窗邊的幾桌還空著,金枝蘭選了最靠西的一桌坐下,金志南緊隨其後。
金志南顯然是第一次來,看著周圍的環境有些拘謹,
“姐,這邊吃飯肯定很貴吧……讓你破費了。”
她放下手套,笑著看了他一眼︰“你新晉升,我都沒給你慶祝,這算是補償了。”
點完菜沒多久,沒過多久,樓梯那頭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幾名伙計捧著菜盤魚貫而入。
為首的侍者將托盤輕放在桌邊,躬身道︰“這是本樓今日特備的頭席,醬燒黃河鯉魚、鍋貼豆腐、紅燜羊肉,
以及焦香煎餅。”
金志南眼楮一亮,主菜主食都是他喜歡的口味。
緊接著又上了一批精致的小菜︰清炒蝦仁、松子雞丁、酒釀圓子。
“這些是……”他剛想問。
金枝蘭笑著補充︰“這家店居然有南方菜系,在北邊待久了還是想吃點老家那邊的味道。”
金志南點點頭,低聲說道︰“太豐盛了,兩個人都吃不完……”
他話音剛落,一道精巧的圓盤又被小心端上來。
那是一道甜品,卻並非尋常點心,而是用畫糖工藝制成的,
黃澄澄的糖漿繪成了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翅尖微微翹起,糖絲精細得像剛融化的雪。
“這是糖畫?”金志南忍不住湊近看。
“嗯。”金枝蘭抬眼看著那糖鳳凰,眼中像是有光落下,
“小時候上街里,我最喜歡這個,過年的時候,周城東三街上有個老頭畫糖,每次我都非得看完才回家。
她語氣輕柔,唇角帶著極淡的一絲笑意,“後來有人以為我愛吃,就一口氣給我買了好些個……
但其實他不知道,我只是愛看。”
那一瞬,笑意仿佛掀開她心底某處藏著許久的角落,柔和得像冬日里偶爾落在窗欞的陽光。
而金志南此時卻是同樣安靜了。
他腦海里浮現的是上個月在車站外看見的景象,
那些背著家當、卷著席子趕來豫東的滿臉風霜的流民——有的孩子凍得發青,有的老人在雪地上咳得喘不上氣。
而眼前,是鋪著紅毯、銅制火爐溫著屋子的頂層雅間,銅碗里精致的糖人正在慢慢融化。
他一時有些說不出話,只是喃喃道︰“這里規格這麼高……司令應該經常來吧?”
他想起了那個他十分尊敬的身影。
金枝蘭聞言一愣,但很快如實說道︰“你這麼說起來,其實挺怪的——司令從不來這類地方。”
她看了看四周,又輕輕搖了搖頭,“別說這里了,只要是豫東有點排場的地方,他幾乎不踏進一步。”
“他對待軍政要員,最高的待遇就是請回家吃飯。
真的是在家吃。”
她嘴角帶笑,“所以現在很多中高級軍官都不太敢來這些地方吃飯,怕給人看見背後說他們小話。”
她說完自己也笑了出來,“我這才反應過來,司令請我除夕去他家吃年夜飯,竟然真的是最高待遇了,
我背地里還說他小氣呢。”。
這話也就只有金枝蘭敢這麼說。
不過片刻,一陣隱約的腳步聲與說笑聲從樓梯那頭傳來。
隨後頂樓的氣氛被輕輕撕裂。
幾個穿著嶄新軍服的年輕人簇擁著走進來,身上還帶著冬日里被風吹得發紅的鼻尖和耳廓,神色興奮,說笑不止。
沒多久,樓梯間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夾雜著年輕人爽朗的笑聲和靴子踏在木地板上的悶響。
金枝蘭微微側頭,只見一伙穿著筆挺軍服的年輕軍官涌上了頂樓。
他們約莫三十來人,軍餃大多是少尉、中尉,領頭的幾名上尉走在最前面,
胸口別著嶄新的綏靖區作戰紀念章。
這些年輕人一進來,整個頂樓的氛圍立刻變得熱烈起來——有人高聲招呼跑堂加座,
有人拍著同伴的肩膀大笑,還有人指著窗外的黃河,興奮地討論著什麼。
“來點酒!”一名身材高大壯碩的上尉揚手喊道,隨即又補充,“大伙別喝別太多,意思意思就行!”
隨行的服務生連連點頭,顯然對這群軍官的規矩很熟悉。
金志南原本正低頭吃魚,听到熟悉的聲音,肩膀微微一僵。
他悄悄抬眼,目光掃過那群人,隨即迅速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邊緣。
金枝蘭注意到了他的異樣,輕聲問︰“怎麼了?”
金志南壓低聲音︰“……我也接到邀請了。”
“嗯?”
“有幾個在學校的同僚說中午要聚餐,但我沒想到是這兒……”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他們要是看見我在這兒,肯定要拉我過去。”
金枝蘭了然,唇角微微揚起︰“怎麼,怕被他們知道你偷偷跟姐姐吃飯?”
金志南耳根一熱,低聲道︰“不是……就是……”
“我不太喜歡跟他們來這種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