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煜只覺得手腕上驟然失去的溫度和觸感帶起一陣莫名的空落，那微涼的指尖和薄繭的觸感仿佛還殘留著。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那塊沾了煤油的棉紗，看向門口那個光芒四射的不速之客，喉嚨有些發干︰“張部長？這麼晚……”
“怎麼？只許我們的秘書長大人深夜加班，為學校精密儀器‘鞠躬盡瘁’，”張檸踩著那雙縴細的高跟鞋，姿態搖曳地走了進來，酒紅色的身影在冰冷的金屬設備間穿行，如同暗夜中移動的火焰。
高跟鞋敲擊水泥地面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就不許我這個搞文藝的，來找點……工業的靈感？”
她停在離車床幾步遠的地方，目光饒有興致地掃過卡盤上那塊只修配了一小半的黃銅工件，又瞥了一眼操作台上攤開的《機械設計手冊》和那個裝著冷餃子的鋁飯盒，最後落在那塊疊得方正的藍格手帕上，繡著的野薔薇在燈光下顯得有些黯淡。
她的視線最終定格在陳琛臉上，笑容更深，紅唇在昏黃光線下像熟透的漿果︰“陳秘書長好雅興，手把手教學呢？難怪我們班長砂型鑄造課進步神速。”話語里的鋒芒裹著蜜糖，直指核心。
陳琛迎著她的目光，眼神平靜無波，像最精密的量具，不起一絲漣漪。
她抬手，用指關節再次推了推眼鏡，動作一絲不苟︰“張煜同學操作規範存在偏差，影響工件精度和實習安全。作為助教，有義務及時糾正。”
她的聲音依舊平穩清晰，帶著金屬般的質地，公事公辦的口吻將剛才那一幕瞬間劃歸到最純粹的“教學範疇”。
“哦？偏差？”張檸尾音上揚，帶著鉤子般的笑意。她忽然向前一步，無視了陳琛的存在，徑直走到張煜面前。
一股馥郁的、混合著高級香水、煙草和葡萄甜香的復雜氣息瞬間壓過了車間里的機油味和陳琛身上那縷清冷的白玉蘭，強勢地籠罩下來。
她微微仰頭看著他，眼波流轉，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和一種危險的吸引力。
旗袍高開衩處，那道絲襪的裂痕隨著她的動作若隱若現，膝蓋上白天在船廠留下的擦傷結了暗紅的痂，在月光下透著一種頹靡的性感。
“班長大人，”她紅唇輕啟，聲音壓低了些許，帶著一種近乎耳語的親昵，“什麼樣的‘偏差’，需要我們秘書長大人如此……貼身指導？嗯？”最後一個音節微微上揚，像羽毛搔刮過心尖。
張煜能清晰地聞到她身上傳來的氣息，感受到她目光的灼熱。
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小半步，腳跟踫到了冰冷的車床基座。
陳琛身上那縷若有似無的白玉蘭冷香仿佛被徹底隔絕了，只剩下張檸帶來的、令人微醺的濃烈芬芳和無聲的壓迫感。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發緊，一時竟不知如何回應這裹著糖衣的炮彈。
車間里陷入了另一種更微妙的寂靜。三種截然不同的氣息——陳琛的清冷、張檸的馥郁、車間本身的金屬銹蝕——在冰冷的空氣中無聲地角力、踫撞、交融。
月光透過高窗，冰冷地切割著空間，將三個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布滿油污的地面上，彼此交疊，又界限分明。
鍋爐房巨大的陰影下，黃鶯和安靜像兩尊被凍住的石像，緊貼著冰冷的紅磚牆根。
晚風卷著煤灰和深秋的涼意，鑽進她們的領口袖管，卻絲毫吹不散兩人心頭的焦灼。
黃鶯手里的油紙包被捏得變了形，香酥的驢肉火燒此刻成了燙手山芋。
她的目光死死盯著實習車間那扇黑洞洞的大門，仿佛要用視線將它燒穿。
張檸那搖曳生姿的酒紅旗袍背影消失在門內的一幕，如同慢鏡頭在她腦中反復播放。
“不行！”她猛地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
軍用膠靴狠狠碾過地上的碎石，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我得進去！誰知道那個‘狐狸精’……”後面的話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但眼中的火光足以說明一切。
“哎！你等等！”安靜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她的武裝帶，辮梢的銀鈴發出一陣急促的亂響。
“硬闖？你當溫閻王是擺設？被抓住夜不歸宿外加擅闖實習重地，夠你喝一壺的！”她壓低聲音，急急地勸阻，目光卻同樣焦灼地鎖著車間方向。
“那怎麼辦？就看著她……”黃鶯梗著脖子，像一頭被激怒的小豹子，胸口劇烈起伏，迷彩服下繃緊的曲線在月光下清晰可見。
“噓——！”安靜突然豎起食指抵在唇邊，另一只手指向車間的側面。
月光下，一個縴細的身影正貓著腰，像壁虎一樣緊貼著車間高大的紅磚外牆移動。
是安靜！她不知何時繞到了那邊，工裝褲在粗糙的牆面上蹭著，辮梢的銀鈴被她緊緊攥在手里，只偶爾泄露出幾絲極輕的叮咚。
她停在一扇蒙塵的高窗下，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用衣袖擦拭著玻璃上厚厚的灰塵，試圖窺探里面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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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鶯眼楮一亮，瞬間明白了安靜的意圖。
她立刻矮下身子，拉著安靜，像兩個訓練有素的偵察兵，借助鍋爐房管道和廢棄零件的陰影，悄無聲息地快速向那扇高窗靠近。
車間側面堆放著一些廢棄的砂箱和銹蝕的鐵管。
兩人屏住呼吸，藏身在一堆高大的砂箱後面。
這里離那扇高窗很近，能清晰地看到安靜正努力踮著腳，側臉緊貼著冰冷的玻璃，全神貫注地往里看。
月光照亮她專注而緊張的神情。
黃鶯和安靜對視一眼，也學著安靜的樣子，各自找著角度，竭力想透過那狹小的、被安靜擦干淨一塊的玻璃窗看清里面的景象。
視野有限。
昏黃的台燈光暈下，只能勉強辨認出張煜站在車床邊略顯僵硬的背影。
他側前方，是陳琛挺直如標槍的藍色工裝身影。
而在更靠近門口的光影交界處，那一抹濃烈的酒紅色，像一捧凝固的血，帶著強烈的存在感，正是張檸！
三個人的姿態，隔著冰冷的玻璃和遙遠的距離，構成一幅無聲而充滿張力的畫面。
雖然听不到任何聲音，但張檸微微前傾、帶著壓迫感的站姿，陳琛那拒人千里的挺直背脊，以及張煜夾在中間略顯無措的側影，都在無聲地訴說著某種緊繃的、一觸即發的氣氛。
黃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攥著武裝帶的手指骨節發白。
安靜也看得屏住了呼吸，橘子糖的甜味在口中似乎都變得緊張起來。
就在這時，高窗下的安靜似乎看到了什麼關鍵的畫面，身體猛地一顫，下意識地低呼出聲︰“呀！”
雖然聲音極其輕微，但在死寂的夜里，在這緊繃到極點的氛圍中，不啻于一聲驚雷！
“誰？！”
幾乎是同時，車間里傳來一聲清冷的低喝，帶著金屬般的穿透力，正是陳琛的聲音！
高窗下的安靜嚇得魂飛魄散，腳下一滑，整個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朝後跌去，撞在堆疊的砂箱上！
“嘩啦—— 當！”
砂箱傾倒，里面殘留的、早已板結的型砂傾瀉而出，發出沉悶的響聲。
廢棄的鐵管也被撞倒，滾落在地，發出刺耳尖銳的金屬摩擦聲！
巨大的聲響徹底撕裂了松江機械學校1996年10月4日深夜的寂靜，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冰冷的月光下激起驚濤駭浪。
實習車間的鐵門猛地被拉開，刺眼的台燈光束投射出來，瞬間照亮了砂箱倒塌、型砂飛揚、鐵管滾動的混亂現場，也照亮了三個僵在當場、滿臉驚惶的年輕女孩——高窗下狼狽跌倒的安靜，以及從砂箱後暴露出來的、還保持著窺探姿勢的黃鶯和安靜！
陳琛站在門口逆光的位置，藍布工裝的身影筆挺如刀裁，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冰錐，掃過混亂的現場和三個女孩。
張煜站在她身側稍後，臉上是愕然與難以置信。
張檸則抱著手臂，斜倚在門框上，酒紅旗袍在燈光下流淌著華麗的光澤，她看著這雞飛狗跳的一幕，飽滿的紅唇緩緩勾起一個意味深長、帶著看戲般玩味的弧度。
月光冰冷地灑落，機油味、白玉蘭香、葡萄甜香、橘子糖香、還有飛揚的塵土氣息，在死寂後的混亂中，詭異地交織在一起。
月光被鍋爐房巨大的煙囪切割，投下扭曲的陰影，籠罩著實習車間門口這片小小的“戰場”。
飛揚的塵土在刺眼的台燈光束中緩緩沉降，如同被按下了慢放鍵。
陳琛站在門口，台燈的光源在她身後，將她的身影拉得又長又冷，藍布工裝幾乎融入身後的黑暗，只有鏡片反射著兩點寒星般的光。
她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靜靜地看著砂箱倒塌的現場和那三個呆若木雞的女孩，空氣仿佛在她目光所及之處凝結成冰。
“解……解釋。” 她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像冰冷的銼刀刮過硬鐵，每一個字都帶著精確的力度，砸在寂靜的夜里。
黃鶯第一個反應過來，團支書的“責任感”在危機時刻壓倒了心虛。
她猛地挺直腰板，迷彩褲腿上的泥灰都忘了拍，武裝帶一甩，梗著脖子，聲音帶著一種色厲內荏的響亮︰“報告秘書長！我們……我們在執行夜間巡邏任務！發現……發現可疑人員靠近實習重地！”
她目光飛快地掃過門內抱著手臂、好整以暇的張檸，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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