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像老君丹爐里泄出的一縷煙,軟軟地伏在屋脊,偶爾被山風撕出一道縫,便露出烏瓦上那層薄霜——霜里摻了糯米粉,昨夜寨民怕下雨,特地撒的“喜霜”,取“霜降見霜,新娘旺夫”的吉兆。
曬谷場在寨子最敞陽處,背靠千尺絕壁,面對萬頃杉海。此刻卻燈火未散,火把用整根油松裹了麻布,插在十二面漢銅鏡後,鏡里火光反照,竟映出一圈赤金色的“日暈”,仿佛谷場浮在火雲上。昨夜二更起,五百名壯丁把谷倉門板拆下,拼成三丈九尺長的“封神台”,台心嵌著一面古銅太極,卻是老石碾被倒扣過來,碾臍上貼金箔,陰陽魚眼各嵌一枚“五銖錢”——白家庫房里壓箱底的王莽貨泉,取“新朝新氣”之意。
鄧晨蹲在台左,青衫袖口挽到肘彎,左手炭筆,右手蘸了松煙墨,正給一具“雷神鐵骨”補妝。那鐵骨是白家用生鐵澆了七七四十九天鑄成,骨節里藏硝石、硫磺,待會兒要噴火放電,供新人“雷火煉心”。此刻卻被他畫成了喜感模樣︰左臉一道雷紋,自額角劈到下巴,像把刀;右臉卻寫個歪歪斜斜的“稲V保 錘桑 換鴯庖揮常 戀沒 5順客肆講蕉訟輳 猿耙恍Γ骸襖墜 慘 苑梗 擄嗨陳泛認簿疲 俠懟! br />
身後腳步細碎,白芷拎著大紅神袍走來。袍用三十六幅蜀錦拼成,通身繡北斗七星,星芒用金絲捻了犀牛毛,火里一照,竟閃出七彩。她腰間卻別一把巴掌大的銅錘,錘頭刻“鎮宅”二字,走起路來叮當作響。見鄧晨那副模樣,她噗嗤笑出聲︰“鄧大媒人,你把雷神畫成縣衙書吏,待會兒他若顯靈,先劈你。”
“劈我?”鄧晨抬眉,故意壓低聲音,“我巴不得他劈,一劈下去,咱倆孩子直接帶編制,省得排隊。”
白芷掄錘作勢欲敲,卻听高台上一聲清咳——白山老爺子現身。老爺子年逾七十,須發皆雪,今日卻戴一頂“九梁高功冠”,冠上原本插玉笏,此刻卻綁了把黑鐵鍋鏟,鏟柄還沾兩粒晨粥。他身後跟著十二名“瘟神郎”,皆是寨里精挑的俊俏後生,臉上涂油彩,頭頂雉羽,腰間懸艾草囊,走起路來香風陣陣,蚊蠅退散。
白山把鍋鏟當玉笏,朝天一拱,聲音卻洪亮如鐘︰“今日婚典,上奉太清,下安黎庶,中結姻緣。凡我白家子弟,各守其位,敢鬧事者——”鍋鏟一揮,“先吃老夫一記‘高功炒勺’!”
谷場轟然大笑,旋即鼓聲點起。白樟赤膊上陣,擂“雷神鼓”。鼓面是昨夜新蒙的牛皮,還帶體溫,一錘下去,“咚——”鼓面凹成海碗,聲浪滾過絕壁,驚起一群赤腹鷹。鷹羽掠過火把,帶起火星,像流螢四散。鼓聲未絕,谷場西側卻傳來“哎喲”一聲——一頭懷崽母豬被震得提前生產,十二只粉嘟嘟的小豬崽滾在稻草里,像一團團會叫的湯圓。寨民先愣後笑,齊喊︰“好彩頭,十二重孫,白家寨人丁興旺!”
鼓三通,炮三聲,賓客陸續入場。
東門走“武林道”,嵩山劍派、潁川刀堂、河洛槍盟,錦旗獵獵。掌門們皆佩劍,劍鞘纏紅綢,以示“劍不帶血”。西門走“玄門”,道士居多,有穿鶴氅的天師,也有披麻布的清修,袖口繡“五岳真形圖”。南門走“世族”,袁氏、楊氏、荀氏,高車駟馬,婢女執漆金香爐,一步一香,燻得艾蒿都低頭。
三方本井水不犯河水,卻在“隨禮”環節出了岔子。
武林道送的是一柄“龍鱗短劍”,劍脊刻“百年好合”,卻在劍穗里暗夾一枚“生死狀”——白家若以後插手嵩山劍派內務,便需接劍一戰。玄門送的是“太上老君像”,像高六尺,底座卻壓著一張“符租契”,要白家讓出後山三百畝丹砂礦,供他們築爐煉丹。世族更直接,袁氏抬來一箱“五銖錢”,錢箱底卻蓋著官府印綬,暗示白家今年糧稅該“酌情加兩成”。
禮台邊,鄧晨負手而立,目光掃過三箱賀禮,嘴角仍帶笑,卻低聲對白芷道︰“喜事成鴻門宴了。”白芷把銅錘往掌心一敲︰“那就看誰敢先掀桌。”
先動的是武林道。嵩山劍派大弟子“流雲劍”徐肅,白衣飄飄,越眾而出,朗聲道︰“白老爺子,江湖規矩,喜酒之前先較技。晚輩斗膽,請白家‘北斗劍陣’賜教。”話雖客氣,手卻按劍,劍已出鞘三寸,寒光射目。
白家子弟哪肯示弱,當下八人排陣,長劍斜指,陣形如北斗。徐肅一聲長嘯,劍走龍蛇,竟以一敵八。初時劍光如雪,八人陣法嚴謹,斗到三十招,徐肅忽地劍鋒一轉,竟刺向陣外看熱鬧的孩子——那是白家旁支的小孫子,才五歲,嘴里還叼著糖葫蘆。北斗陣變勢不及,眼看血濺當場,鄧晨動了。
他袖中滑出一根竹筷,長不盈尺,卻“叮”一聲彈在徐肅劍脊。劍勢偏了兩寸,貼孩子頭皮掠過,削下一撮胎毛。孩子“哇”地大哭,糖葫蘆掉在地上,沾了灰。鄧晨彎腰抱起孩子,順手在他背上畫了一道“安神符”,哭聲立止。他轉身朝徐肅拱手,笑意不減︰“徐兄劍法通神,可惜準頭差了點。今日喜堂,見血不祥,不如換種比法?”
徐肅收劍,冷笑︰“鄧君有何高見?”
鄧晨抬手,指向祭台那面“太極石碾”︰“碾臍陰陽魚眼,各嵌一枚五銖錢。我與你蒙目十步,以劍氣射錢,射落陽魚者勝,若都中或都落空,算和。輸者,當眾飲‘三官符水’一杯,如何?”
“三官符水”是道士驅邪的玩意,用辰砂、雄黃、菖蒲調井水,喝一口,三天嘴里發苦。徐肅自恃劍法精準,當場應下。蒙目、退十步、轉身、出劍——兩道劍氣幾乎同時掠出,“嗤嗤”兩聲輕響,眾人定楮看時,陰陽魚眼完好,兩枚五銖錢卻各被削為兩半,一半陽,一半陰,竟是不分勝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