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日,程忠實被于華煩得受不了。這年輕人話多,每天和孫朝陽嘻嘻哈哈說笑。
    可憐的老程新書剛有點眉目,卻被他狠狠地打攪了。
    于華和孫朝陽都不是講究的人,晚上就擠他老宅的沙發,喝酒聊天扯皮,啤酒瓶子和煙頭扔得滿地都是,時不時還跑院子里吼上幾句信天游。
    程忠實對孫朝陽本來有些反感,可被于華這麼一番折騰,倒覺得孫三石同志沉穩大氣眉清目秀起來,所謂沒有對比就沒有差距。
    老程好幾次想攆于華走,可畢竟是大他一大輪的人,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但是……但是……無意之間,他漸漸被兩個年輕人感染,心情卻莫名其妙地很放松,整個人也變得松弛和舒服。
    只是,新書還是沒有什麼眉目,做完黑娃和田小娥的人物卡後,他就不知道該怎麼弄了。
    程忠實做為地主,有朋自遠方來,自然要盡地主之誼,沒得辦法,只能領二人出去喝酒,辦個招待。
    他對于吃食也沒有什麼講究,隨意在街邊找了家飯館解決了。
    吃過飯,三人在外面散步。于華嘀咕︰“老程你太小氣,不好玩兒。”
    孫朝陽笑道︰“于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一定要大吃大喝。再說了,你們江浙那邊好吃的東西多了,什麼好飯好菜沒有。到西北來,左右不過是牛羊肉和土豆面條。”
    程忠實很不滿,哼了一聲︰“如果要講吃喝玩樂,你們應該約陸遙。我和他的豪爽不同,我對于吃飯沒有任何要求。所謂吃食,只要能填飽肚子餓不死就行,你說我小氣也罷吝嗇也罷,我和老陸不同,我不會子吃卯糧,把自己生活過得一團糟。我窮,沒多余的錢浪費。”
    于華咧嘴笑道︰“老程,你一作協副主席也會沒錢?”
    孫朝陽︰“于華,別氣老程。”
    程忠實本要發火,想了想,卻搖頭︰“真的有點困難,我這些年基本沒寫什麼作品,也沒有外水,很無奈。朝陽,我家情況不是太好,你听我說……”
    整個陝西作家群,要說稿費,陸遙最高,賺得最多,可日子過得最窮。主要是他喜歡享受,喜歡瘋狂購物。因為沒有節制,家庭生活都出現了問題,兩口子的關系不是太好。
    程忠實則不同,一等一顧家的。他社會地位高,但寫的都是短篇小說,稿費少不說,還沒有版權開發價值。因此,他的生活基本靠工資。
    老程是副處級干部,每月工資只有一百多點,但他要養一大家人。他有三個孩子,分別在讀大學、高中和初中,壓力山大。
    這大概也是這些年心情不好的原因之一。
    孫朝陽听程忠實說完,有點奇怪︰“老程,你以前做文化局副局長,文化館館長,行政級別高,各項補貼也多,又為什麼要辭去所有職務,以至于收入下降一大截呢?”
    程忠實的老宅位于城郊結合部,三人一邊說話一邊走,就走到城市外。正是麥收季節,外面的平野一片開闊,夕陽把天空染得通紅。
    一群不知道是什麼的飛鳥從蒼穹飛過,如同無數逗號,讓天地變得更加遼闊。
    于華來自江南繁華地區,平日里看慣了車水馬龍,什麼時候見過這個,頓時被鎮住,不說一句話了。
    程忠實點點頭,對孫朝陽道︰“朝陽,我跟你說句實在話吧,這也是我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思想。咱們今天都喝了酒,你當我是醉話,在這里听了就在這里丟。”
    說著話,他看了看于華。
    于華已經跑遠,站在遠處的田地,摘下帽子不住扇風,欣喜地看著風景,一派花花公子派頭。
    孫朝陽︰“老程我已經醉了,醉得人事不省,等會兒就回去睡覺一覺醒來,今天發生的事情我再也記不住。”
    程忠實忽然說︰“其實我很羨慕老陸。”
    孫朝陽︰“他把生活過得一團糟,長期混吃混喝,經常給朋友借錢,我可不羨慕。”
    程忠實︰“但他是真正的作家,《平凡的世界》雖然沒有多大社會影響,但你不能不承認,那是一部偉大的作品,可以穿越時間和空間的。再過幾十年,人們還將閱讀它,人們還能夠記住陸遙這個名字。”
    他指了指天空。
    天空如血,今天是關中平原夏季里常見的火燒雲。有幾朵白染紅的雲彩在空中被大風吹得不斷改變形狀,一會兒像浪潮,一會兒像奔馬,一會兒像牛羊。
    程忠實︰“再等上一個小時,夕陽落山,黑夜降臨。但萬物並不會陷入黑暗,因為有亮星在升起在閃爍。無疑,陸遙將來會成為天上的一顆亮星。”
    他掏出一根裹好的旱煙叼嘴里,卻不點燃︰“大丈夫,當如是哉!”
    “然而我呢,我呢?”程忠實忽然激動︰“我四十多歲快五十歲了,老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我的人生已經過去一大半,沒有多少年了。朝陽,如果有一天我死了,用不了幾年就沒有人會記得我,也不會再有人閱讀我的作品。人的死亡並不只是肉體,而是被人徹底遺忘。”
    孫朝陽沒想到程忠實如此激烈︰“老程……”
    程忠實︰“我也羨慕你,你的作品也能流傳于世。”
    孫朝陽搖頭,內心暗想︰我可沒有要流芳百世的想法,我只想賺錢,二世為人,讓身邊人過上好日子就行。
    程忠實︰“但我更羨慕陸遙,羨慕他為了藝術為了文學豁出一切。他寫一本書可以忘記所以,忘記自己不賺錢後日子該怎麼過。我不行,我有一大家人,我有自己的工作,我的精力和生活中的瑣碎牽扯了,耗盡了。但現在我想通了,我要拼一把。今後幾年,我什麼都不做,就寫這本長篇。”
    “雖然說,我有可能失敗,但至少能夠給自己一個交代。”程忠實︰“別人都說我老了,甚至還有人開玩笑說,程副主席這個頭餃是鑽營來的。說我這個頭餃是因為進入寫作這個行當早,熬出來的資歷。”
    程忠實︰“他們懂個錘子,我不服,我真的不服!可是,我真的好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寫。這兩天你也是看到了,我只弄了人物設定,故事什麼的一個也沒想出來,我有點崩潰。”
    說完這一段激動的話,程忠實︰“好了,我說完了,孫朝陽,你可以笑話我了,像一個醉鬼那樣。”
    “故事嘛,也就那樣。”孫朝陽笑笑,臉被夕陽照成通紅︰“老程,我寫過通俗小說,通俗小說最重要的是有個抓人的故事。但是,經過我多年的研究發現,通俗小說的故事都是那樣,都是有套路的。其實,純文學也是這樣。不不不,老程,在我看來,通俗和純粹文學並沒有嚴格的界限。《三國演義》在古時候不過是說書先生口口相傳的故事段子,《水滸》也是給下里巴人寫的休閑讀物。你真要雅,讀《四書五經》不就得了。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通俗吧,他的《天龍八部》中阿紫和游坦之的情節借鑒的是《巴黎聖母院》,喬峰的部分借鑒的是古希臘悲劇,《連城訣》借鑒的是《基督山伯爵》。實際上,小說從古希臘戲劇發展到現在,故事基本沒有發生多大變化,很多書的情節其實區別不大。”
    程忠實︰“所以呢……”
    孫朝陽︰“一部好作品並不是看你怎麼講故事,也不是看你的寫作技巧如何如何高明。故事只是一個筐,你要朝里面裝進去你想表達的東西。這東西可以是你的思想,可以是一地風俗人情,可以是你們關中的文化,甚至可以簡單的就是你的一點情緒。再拿《天龍八部》來舉例,喬峰聚賢莊之戰的時候,咱們或許已經記不住他是怎麼打敗一眾高手,用的是什麼招式。但每當我們想起那段故事,首先想到的就是戰神的澎湃氣勢,寫出那種氣勢就算是成功。”
    說著話,孫朝陽又朝前面指了指︰“那邊是你們關中最大的原白鹿原,那就是個筐,可以裝進去幾百幾千幾萬上百萬人,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悲歡離合又是多少故事。也可以裝進去上下五千年的歷史,在歷史的天空下,又會發生什麼呢?”
    “發生什麼呢……”程忠實終于掏出火柴開始點煙,風太大,第一根火柴被吹滅。他索性拿出一把,擦燃了。火苗子燎著手指,好疼︰“白鹿原,我的老家,精神上的家園。白家和鹿家……有一年,我看了縣志,里面好多名字,全是貞潔烈女……幾百上千個……朝陽,我當時很震撼,這不是簡單的名冊,每個名字後面都是一段人生啊……我想從白鹿兩家的群像開始……”
    孫朝陽︰“對,先寫白鹿原眾生態。”
    程忠實︰“然後……”他微微遲疑,實際上,文學創作中的起承轉合,起最簡單,承字最難,你需要餃接上下,展開故事,一不留神,整部作品就會失敗。
    孫朝陽︰“然後,你就需要一個變化,巨大的變化,最好是社會的大變局,百年未有的。”
    程忠實喃喃道︰“白嘉軒這輩子最得意的是娶了八個女人……前七個都死了,很荒謬,很無力,不是嗎?”
    孫朝陽︰“味道對了,就從這麼一個離奇荒謬的故事開始吧,等幾個主要人物出場後,大變局就來了,一潭死水開始涌動,最後把所有人的生活都毀滅掉。”
    程忠實把口中一口濃煙吐了出去。
    忽然,夕陽晚上落山,周遭一片漆黑。
    遠處,于華發出一聲怪叫︰“好看,這風景牛逼!”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白鹿原是關中最大的原,秦昭襄王曾在這里射殺一只白鹿,趙高指鹿為馬的那只白鹿也是從這里捕捉。
    五千年來,這片黃土下埋了不知道多少英雄豪杰王侯將相,可更多的是普通人,普通百姓。
    他們在這里。
    他們才是組成白鹿原歷史的關鍵。
    寫出他們的故事,他們在的愛恨情仇,他們的生老病死。
    程忠實眼楮亮了。
    這個時候,天空密密麻麻全是繁星。
    他有種預感,自己這次能成,他能讓自己百年之後成為繁星中的一顆。
    風很大,旱煙中的火星子隨風飛舞,然後消失。他們是白嘉軒,是鹿子霖,是仙草,是朱先生,是田小娥和黑娃,是百靈……是歡樂和悲傷是幸福和破滅……
    一瞬間,《白鹿原》這本書的故事在程忠實心里成型,他已經知道自己要寫什麼了。
    接下來就是做大綱,查資料,希望秋風吹起,葉落長安的時候能夠動筆寫下第一個字。
    ……
    “走了,走了。”孫朝陽看著埋頭整理大綱的程忠實。
    不覺中,他和于華已經在西安呆了四天,也是時候該走了。
    混賬陸遙還是沒有來,昨天孫朝陽打了銅川礦務局的電話,終于聯絡到他老先生,問什麼時候回西安。陸遙回答說︰“沒錢,車票都買不起,又不好意思和礦務局借,只能熬著。你來得正好,快匯一千塊錢過來,你記一下匯款地址。”
    孫朝陽徹底無語,但還是匯了款。說,他也不指望陸遙還錢,如果實在不好意思,幫忙弄點古董,反正你們關中朝地下挖一鋤頭就能挖到文物。
    過不幾個月,陸遙果然給孫朝陽寄了一匹三彩馬,但這玩意兒是陪葬品,擺在家里卻  得慌。老丈人何爸爸把玩了兩月,捐給了浙江老家的博物館。
    程忠實已經進入狀態,也不搭理孫朝陽,只揮了揮手,示意自便。
    于華︰“急著走什麼呀,朝陽,爬華山嗎,咱們到華陰縣玩幾天。對了,韓城那邊也挺有意思的,要不要順道過去看看,我聯絡一下那邊的作家,看有沒有人接待。”
    孫朝陽︰“不去了,不去了,我要回家帶小孩,還要賺錢養家。”
    “沒意思,婚姻究竟帶給男人什麼?”于華不滿。
    孫朝陽回答︰“帶給了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