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朝陽︰“難道不應該嗎?”
    周宗陽︰“我們不說應該不應該,孫朝陽我問你有沒有組織原則。社里的事情,是不是應該由黨組開會討論決定?我是一把手,你們背著我已經違反原則了。”
    旁邊,一個副社長打圓場︰“小事,小事。”
    周宗陽這一年來憋屈得厲害,就好像是一枚鞭炮,一點就炸︰“這是小事嗎,住房是小事嗎?”
    孫朝陽也惱火︰“那我們現在投票決定吧,同意讓毛大姐參與集資分房的舉手。”
    說完話,他舉起了右手。
    這還有事好說的呢,老高和另外兩位副社長都舉了手。然後,宣布通過了。
    周宗陽臉色再次變得鐵青,說,有你們這樣搞的嗎,他要向上級反映情況。
    此話一出,兩個副社長互相看了一眼,彼此會心地笑起來。你周宗陽名義上是社里一把手,遇到事情處理不了,還得找上級領導,這工作能力也太臭了。真到那個時候,丟臉的可是你自己。
    孫朝陽拂袖︰“隨便你,好自為之。”
    悲夫同志咳嗽一聲︰“咱們看看房子吧。”
    兩個副社長點頭,同時說︰“大伙兒也別鬧,工作中有分歧慢慢解決,今天是好日子,不要傷了和氣。走走走,咱們看看去。”
    雖然說領導分三樓,部門主管分四樓,其他員工則住另外的樓層,但所有住房的戶型卻沒有多大區別。都是三室兩廳,獨立的廚房和衛生間。
    八十年代沒有清水房一說,所有的房間都做了簡單裝修。說是裝修,其實也不確切,就是做了水門汀地面,牆壁刮了大白。天花板上裝了日光燈管。
    另外,門窗也已經做好,都是木制結構的。
    暖氣已經裝好,每個房間都有暖氣片,房子一分。大伙兒將家具搬過來,就可以居家過日子。
    最妙的是,衛生間里還裝了淋浴。就是在牆壁上掛了個一立方米的白鐵皮水箱,里面戳進去電熱管。用的時候,把電閘一合,等燒熱,打開蓮蓬頭就可以使。
    孫朝陽跟大家演示,眾人面上都露出笑容。
    一個副社感慨地說,他家里面積小,就兩間屋,用的是公共廁所。而且,兩間屋還是通的。每次家里有人洗澡,都要把全家人趕出家門,在屋里盆浴,搞得很麻煩。
    人年紀大了,盆浴不衛生不說,大冬天的還容易感冒,他老伴去年冬天就因此病過兩次。
    另外一個副社長跟著感嘆,說,他實在沒辦法了,就去賓館開房,也算是難得的享受。
    說到這里,他自知失言,補充道,一個冬季也就去過一次,嘗嘗鮮。
    開房間走的是公賬,如果讓周宗陽抓到把柄,那可就麻煩了。
    老高道︰“朝陽,這集資房的面積太大了,已經大大地超過北京市民平均居住面積,不合適,不合適。”
    當初出圖紙的時候,大伙兒可是集體討論過的。現在都開始分房了,悲夫同志還說這話,也就是做個姿態。
    孫朝陽笑道︰“平均住房面積,北京市城鎮居民平均住房面積是四點五平方米。以我單位一口人五口人算,才二十五平米。這麼小的房子,我可建不了。”
    八十年代,北京人平均住房面積五平米。後來經過幾十年的發展,到二零二零年的時候才十五平米。沒辦法,在這樣的大都市,住房永遠都是稀缺資源。
    孫朝陽道︰“既然建房,就得往大里修,不然不是白要這塊地了嗎?如果咱們折騰半天,職工住房條件依舊沒有改善,那不是白忙一場。幾十年後,孩子們還不得罵我們鼠目寸光。”
    悲夫微笑︰“有道理,朝陽你辛苦了。”
    大伙兒一邊說話,一邊四下看著,又小聲討論將來搬過來,房子里面還需要改動什麼。
    主要的改動其實主要是地板,水泥地面實在太難看。而且,腳板常年累月磨著,地面難免會磨壞起灰。
    孫朝陽建議弄水曲柳地板,一個副社長搖頭,說那玩意兒太貴,真把所有房間都鋪上木地板,一年工資下去了。還是用馬賽克瓷磚實在。
    孫朝陽笑︰“馬賽克瓷磚,虧你想得出來,那不弄得跟公廁一樣?”
    另外一個副社長插嘴︰“我听說現在有種地板膠,就是一大卷塑料皮那種,上面印著花兒,往地上一鋪,好看極了。衛生也好搞,直接用拖布拖就行。”
    大家越說越興奮,冉雲則在旁邊跟著看熱鬧,當她听說這房子光集資就要花一萬塊,市場價好幾萬的時候,眼楮里全是羨慕的目光。忽然想起自己老家的工廠宿舍。那是什麼樣的宿舍呢,紅磚樓,牆壁上貼滿了報紙。廁所是密閉空間,每次解完手,還得端一盆水去沖。
    四川氣候潮濕,屋里一年到頭都是霉味。
    而眼前的房間真大啊,大得可以在里面撒歡兒,大得可以打籃球。陽光從外面投射進來,所有一切都是那麼耀眼,那麼干淨。住這里,生活才是真正的充滿了陽光。
    外國有句話,有人一生都在尋找羅馬,有的人,生下來就在羅馬。
    人人生而平等道理上沒錯,但實際上不可能。
    冉雲心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呢,我為什麼過得這麼沒有價值。
    正在這個時候,樓下一陣哈哈大笑,然後是熱鬧的喧嘩聲。原來,《中國散文》的員工們都坐車到了。
    然後,大伙兒就四下看房子,到處都是歡聲笑語,一個上午就這麼過去了。
    中午的時候,工頭已經殺了一腔羊,和著冬瓜炖了一大鍋,很標準的四川吃法。然後又涼拌了一洗臉盆拍黃瓜,蒸了一籠米飯,招呼大家來吃。
    味道還不錯。
    當然,酒還是要上的,喝的是工頭自己的泡酒。
    四川人的泡酒也沒講究,什麼都可以朝里面塞。但主要是青果、枸杞、紅棗、海馬幾種。
    季節對了,還可以放櫻桃,放一種酸溜溜的小青柑。
    萬物皆可泡。
    但有一樁要緊處,酒的酒精度數必須高,得七十度以上的原度酒。否則,如果把櫻桃青果這樣的水果放進去,究竟被稀釋掉,那酒就臭了沒辦法再喝。
    因為酒精度數高,人喝了容易醉,醉了要摔跟斗,所以在四川又被稱之為跟斗酒,人人都是孫悟空。
    這個年代北方的物產不豐富,工頭的酒里泡的是拐棗,喝起來甜絲絲的,風味獨特。
    工頭纏著孫朝陽要錢,不停敬酒,就聊到泡酒的事情,說領導們如果喜歡這酒,他給幾位黨組成員一人搞玻璃壇子,里面放點狗鞭海馬和烙鐵頭,大補。
    孫朝陽︰“別了,我看不得那些玩意兒,感覺有點惡心。”
    “惡什麼心,酒精消毒的。”工頭笑道︰“不過,泡蛇還是得小心點。那玩意兒生命力頑強,泡上一年半載都死不了。酒壇子里沒氧氣是吧,人家直接冬眠。”
    他說,老家那邊出產烙鐵頭和蝮蛇,農民窮啊,就抓蛇賣去藥鋪子換錢,送去酒廠泡酒,或者送去餐館。
    每年捉蛇和喝蛇酒,都有不少人被咬。
    有人在喝泡蛇酒的時候,剛一打開蓋子,里面的三角頭就探了出來,嚇死個人。
    還有餐館里面,有個廚師做蛇肉的時候,通常都會把蛇按菜板上,剁掉蛇頭。
    有一天,他剁掉蛇頭的時候,隨手用菜刀一掃,想把蛇頭掃垃圾桶里去。這就糟糕了,那些掉下的腦殼還沒有死,直接咬他手指上。還好送醫院快,不然還真死那里了。
    旁邊一位副社長感慨︰“永州有異蛇,黑之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御之者。苛……”
    孫朝陽咳嗽,打斷他︰“別發牢騷。”
    工頭︰“如果孫總你實在接受不了這玩意兒,我給大伙兒弄點黃角蜂泡酒。”
    黃角蜂是四川土話,學名虎頭蜂,就是人們常說的馬蜂。
    四川的馬蜂毒性大,常常有農民的牛不小心撞到蜂窩被蟄死的事情發生。
    以前磚瓦廠里有個青年工人臉上被蟄了一記,臉腫成饅頭,眼楮變成一條縫。當地有個偏方,說是產婦的人奶可以減毒消腫。于是,這哥們兒看到婦女同志的大熊就兩眼冒綠光,虎視眈眈,躍躍欲試,搞得人人自危。
    馬蜂泡酒的時候會分泌出大量的毒素,在酒液中凝成米粒大小,對治療風濕和關節炎有奇效,也讓人能夠接受。
    孫朝陽想起父親的腰,頓時大喜︰“要得,要得,麻煩你幫我弄點。”
    孫爸爸的腰其實也沒好完全,時不時會發作一下。還好北京城醫療資源發達,有病立即去治就好。
    工頭︰“孫副總,我那工錢,你看……”
    孫朝陽支吾︰“還有一戶沒有交錢,等入了帳,我給你就是。你別�@鋁耍 場!  br />
    工頭嘟囔︰“我也煩。”
    吃過午飯,幾位領導招呼大家在空地上開會,宣布抓鬮分房事宜。
    工頭已經在工棚前擺了桌子椅子,泡好茶水,請領導們坐下。
    分房由周宗陽這個名義上的一把手主持,他拿出稿子念了半天,給大家介紹分房規則。
    大概內容是,三樓是留給上級領導和社里的社長總編副總編的,就不參與抓鬮,按照職位高低協調。
    四樓是主編和部門主管的,其他樓層則分給普通員工。
    這次抓鬮由老高負責,他來宣布。
    眾人興奮地鼓掌,把手都拍紅了。
    抓鬮的順序由于大家交錢的先後來,先交的先抓,全憑運氣。
    先抓的是四樓的部門主管。
    工頭拿過來一頂安全帽,放長條桌上。
    八十年代建築工地不講什麼安全生產,你干活的時候被磚頭砸了腦殼,甚至被鋼筋刺到,只能怪你運氣不好,工頭也不賠錢的。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再說了,安全帽挺貴的,那時候工業品都值錢,你就算想買,也沒地方買去。
    大家干活的時候都光著腦殼,所謂黔首。
    孫朝陽一看,這樣不行啊,就勒令工頭去搞安全帽,不然就別想拿錢。
    工地有了死傷固然是慘事,真出了人命,大伙兒住這里也不吉利,影響房價的。
    工地上用的安全帽是煤礦工人用的那種藤條帽,孫朝陽讓工頭戴上,提起個磚頭敲了敲,感覺防御buff疊滿,很滿意。
    安全帽放好,老高拿起毛筆在紙片上寫下四樓的房號,每寫一張就讓小玉展示給大家看清楚,然後揉成一團放帽子里。
    弄完,開始抓鬮。
    先是一個財務科長去抓,房子位于正東面位置,發出歡呼聲。
    新房是坐北朝南,最好的位置是正東面端頭位置,早上可以曬太陽。最差的是西邊端頭,當夕曬,夏季被太陽曬上一個下午,晚上就變成烤箱了。
    誰分哪套房都有皮扯,索性抓鬮,拼手氣,拼人品。
    畢竟是科級干部,都要臉的,抓鬮倒是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抓到好房子的固然歡天喜地,選到糟糕朝向的也只能悶悶不樂。
    大林運氣不好,抓到當夕曬那一套,頓時憋出內傷,一臉紅成豬肝。
    孫朝陽也無奈擺了擺頭,這大林,有點霉啊!將來房地產市場全面放開,到二十一世紀,大林這套房比其他人至少要便宜二三十萬,甚至更多,這就是命啊!
    抓完四樓,休息片刻,悲夫自去寫其他樓層的房號,其他人抽煙喝水。
    孫朝陽站起身來,活動一下腿腳,就看到南方小土豆正和大林在工棚邊上說悄悄話。
    大林︰“我……真霉啊,好像干什麼事情都沒順利過。”
    小土豆安慰著他︰“大林,別喪氣,咱們好歹也有自己的屋了。你能夠湊夠錢,當了評論家,現在又分了四樓,人生其實很順利的。你想啊,咱們倆的房子比我家的大一倍,多好啊!到時候,我們把陝北的爸媽接過來一塊兒,一家人也就團圓了。”
    她說︰“大林,我們談戀愛那麼久了,今天總算有房子可以結婚。房子的事情,我一直沒有幫上忙,我對不起你。很多時候,我在沒人的時候都偷偷哭,怨自己沒用。”
    說著,她的眼眶微紅。
    大林握住她的手︰“別哭,好多人在呢。”
    南方小土豆︰“大林,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我賺不來錢,可我會洗衣做飯照顧老人,我會讓一家人都幸福。”
    大林︰“我也會一輩子對你好。”
    很快,普通員工開始抓鬮分房,天色漸漸暗下去,眼見著整個流程就要走完。
    忽然,毛大姐跳了出來,戟指周社長︰“周宗陽,我草你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