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這天,孫朝陽索性就沒去單位,編輯室只留大林一個人值班。
    以往大林每年春節都要回陝北老家的,但今年的情況特殊。一是集資建房的事情搞得他焦頭爛額山窮水盡,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實在掏不出回家的車費,索性就留在北京。春節三天也要在值班中度過,好歹可以拿雙工資。
    他寫信回家說了這事後,父母不但不生氣,反高興地回信說,年不年的有什麼意義,你過得好比什麼都強。還是要好好工作,爭取早日在京城安個家要緊。
    一把年紀了,還沒有成家立業,回來了,咱們看著你也是生氣。
    我們就是窮人,你結婚的事情實在幫不上忙,卻也不能拖你後腿。
    大林的父母雖然是陝北農民,卻難得地開通。
    據說大林接到信後,一個人躲在宿舍里哭了一場。
    不過,他的書還是出了。上次被孫朝陽強拽著加了中協,又拿了扶持之後,他把以前寫的講課稿歸置了一下交給出版社。
    在大伙兒的關照下,好歹是弄了一本集子。國內一個文學理論大佬給他寫了序,遲春早寫了後記,印數還可以。過完年就會正式出版,據說印數頗大,版稅應該夠集資建房款。
    今年冬天,雖然時不時下幾場大雪。但下完後,天就放晴了,溫度很暖和,一直維持在五六度的模樣,到一月底,更是連日艷陽天。推開窗戶一看,天空藍得看不到一絲雲彩。中午一兩點鐘的時候,氣溫更是到了一十二度的樣子,身上的大棉衣竟然穿不著了。
    1987年在氣象學上是有名的暖冬。
    早在兩天前,孫媽媽楊月娥就和孫小小一起去菜市場買年貨,主要是年三十的菜。
    在往年入冬,孫家都會提前買幾噸煤炭回家,搖成煤球堆屋檐下。另外,大白菜還要準備上千斤。
    北方冬天冷,宛若天然冰箱,放上三個月也不壞,只是表皮上幾片葉子干枯發黃,吃的時候剝了扔掉即可。
    但今年暖冬,大白菜一棵接一棵地壞,損失慘重。孫媽媽心疼,就讓大家抓緊吃。醋溜大白菜、大白菜圓子湯、涼拌白菜、白菜餡餃子,白菜餡包子,準一個大白菜開會,天天吃,就有點問題了。
    何情溫柔,家里做什麼就吃什麼,況且她和孫朝陽一樣工作很忙,音樂公司那邊的事兒特別多,一日三餐,除了早飯,其他兩頓基本在外解決。
    孫永福忙著順義那邊的養殖實習基地,也不怎麼在家,大家眼不見心淨。
    最後受到傷害的是放假回家的孫小小。
    寒假時間太短,她也沒有回四川。老家那邊的飼料廠一切正常,只等過完年回去看一眼,把事情處理完就好。
    而且,她學業忽然緊張不說,學校里還發下來一個畢業論文的素材,讓大家看看。
    原來,即便是八十年代,到大三就要結束所有的課程,然後用一年時間實習和準備畢業論文、拿學位、考英語等級什麼的。
    孫小小時間不夠用,便把自己關在家里學習,然後受到了母親大白菜系列的傷害。
    她在孫朝陽面前抱怨說︰“哥,天天吃大白菜,我實在受不了啦,你什麼時候帶我下下館子呀。大白菜不是不好,但吃多了,我現在是一看到那東西就反胃,喉嚨里就有酸水往上涌。”
    孫小小還有一句話沒說,因為吃太多大白菜,最近幾天解手拉出來的大便里有不少植物縴維。
    孫朝陽︰“我哪里有時間帶你下館子,太忙了。你又不是沒錢,飼料廠那邊每年都有那麼多分紅,你想吃自己出去吃。”
    孫小小搖頭︰“你們不去,我一個人吃飯又有什麼意思。”
    孫朝陽︰“你吼一下蔣小強啊,咦,他不是也放假回京了嗎,怎麼沒看到人?”
    蔣小強以前回北京,都會跑孫朝陽這里來長住,攆都攆不走,今年卻是古怪。
    “他一個娃娃,說話也幼稚,跟他吃飯很沒勁。”孫小小撇了撇嘴,說︰“小強要參加數學比賽,這個月有個華羅庚杯,一直沒有聯系他。”
    孫朝陽︰“你等等,華羅庚杯不是少年數學邀請賽嗎,他一個中科大的大學生去欺負小孩,勝之不武。”
    孫小小︰“蔣小強不就是個小屁孩嗎?”
    孫朝陽抓了抓頭,心道,對啊,蔣小強的年齡就是個少年。
    他又想起一事︰“小小,你投資飼料廠我可是借了錢的,是不是該還了?”
    孫小小︰“我看書去了。”
    吃膩了大白菜,年三十這天早上,孫小小既然不睡懶覺,也不說要看書,難得地跟母親去了菜市場。
    到十點鐘的時候,母女倆滿載而歸。買了兩只雞和一只大鴨子,年年有余,魚還是要的。這兩天家里兩老頭沒有去順義,自然沒有漁獲,于是,她們就買了一條大鯉魚。
    另外,各種素菜也弄了兩大籃子。
    回家後,楊月娥和殺了雞鴨,去了毛,忽然想起一事︰“朝陽,咱們家的大仙已經很久沒看到了。”
    她不說還好,一說,孫朝陽就摸了摸頭,道︰“確實已經有兩個月沒看到了,會不會是死了。這種動物的壽命不是很長的,左右也不過五六年六七年吧,生死枯榮,自然規律。”
    “胡說八道,估計是跑了,或者成仙了。”孫媽媽唾了孫朝陽一口,忽然感嘆︰“想不到咱們搬來北京已經好幾年了,大仙也保佑了咱們這麼多年,時間過得真快。”
    雖然黃大仙已經消失,但楊月娥還是扔了一塊肉到屋頂上。
    雞鴨肉要等到晚上團年飯的時候再吃,中午就吃雞雜和鴨郡肝。
    孫媽媽用大蔥炒了一盆,考慮到何情不能吃辣,就沒放什麼調料,結果有點腥味,不好吃。
    孫小小扒拉了幾下就把筷子放一邊︰“不吃了,留肚子到晚上再說。”
    孫媽媽正要嗎,外面就有人拍門環,然後蔣小強的聲音遠遠傳來︰“姆媽,姆媽,快開門,我回來了。”
    孫永富高興︰“我去開,我就知道這娃不可能不來。”
    蔣小強戴著一頂鴨舌帽,穿著皮夾克。最近一段時間,全國各地流行皮衣,尤其是南方,最是時興。皮衣的牌子叫《雪兔》,之所以流行,主要是貴。據說一件衣服就三百多塊,相當于很多人半年的工資。
    穿身上,就是無聲的炫富。
    這算是國人第一次在衣服上展示身家,和旁人拉開差距。
    孫媽媽看到小強,高興壞了,用手不住揉他頭發︰“強狗兒,強狗兒,吃飯沒有。”
    蔣小強顯得很郁悶︰“吃過了,我的房間準備好沒有?”
    孫媽媽︰“早幾天就收拾好了,小強,你怎麼了,這麼不高興,有什麼事情就說出來,別讓媽媽擔心。”
    在她再三詢問下,蔣小強才說,這次華羅庚杯數學競賽,他輸了,輸得還很慘。
    楊月娥安慰他說,人走路都還踩虛了腳,人一輩子誰沒有過不順的時候,不就是考試沒考好,好好學習,爭取下次拿個好成績就是了。
    “下次,下次什麼……沒有了,下次我已經不是少年了。”蔣小強搖頭︰“姆媽,我回房間休息了,睡個午覺,晚上陪你說話。”
    孫小小見他不對勁,有點放心不下,便跟了過去。
    小強剛躺在床上,看她進來,有點惱火︰“孫小小,男女有別,你跑我房間里來做什麼?”
    孫小小︰“什麼你的房間,這是我家。蔣小強,你以前不是挺牛的嗎,今天怎麼跟霜打的菜葉一樣?”
    蔣小強苦笑著搖頭︰“這次太慘痛,有點觸及靈魂了。在以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天才在,站在人類智商的巔峰。可進中科大後,第一次考試竟然沒及格。數學這種東西,你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而有的同學,人家竟然能拿九十分,這個時候,我才明白,人家才是真正的天才。其實,這一年多的大學生活,我都是不服氣的。還好,成績終于拿上去了。今年去參加華羅庚少年數學競賽,結果……還是輸了,我都懷疑我是不是笨蛋,我以前說自己是天才,是不是太狂妄自大?”
    孫小小難得地靜靜坐在那里听著。
    蔣小強︰“孫小小,你不是在心里嘲笑我?”
    孫小小︰“沒有呀,數學確實是需要天分,但沒有天賦並不是我們不努力的原因。好,就不說大道理,蔣小強我問你,你每次學習數學的時候,感到快樂嗎?”
    蔣小強︰“挺高興的,我就喜歡那種燒腦的東西。”
    孫小小︰“如果你干一件事感到快樂,那就去做。人生不一定要成功,只要不留遺憾就好。這次比賽,你開心不?”
    蔣小強恢復了精神︰“挺開心的,孫小小,謝謝你的開解。哎,家人們對我真好。下棋嗎,我看你哥收藏了一套紫檀木象棋,咱們去殺兩盤,來個腦力激蕩。”
    孫小小知道自己下棋下不過他,如何願意,就道,家里人都不喜歡下棋的,要不打撲克吧,好歹全家人都能參與。
    蔣小強搓了搓手︰“我也喜歡打橋牌,可以,可以,很風雅,很鍛煉腦力。”
    于是,孫小小就招呼一大家人坐下。
    總計有孫朝陽、孫小小、孫爸爸、何水生,何媽媽,就連楊月娥也坐到大圓桌前。
    蔣小強抓了抓頭︰“打橋牌不需要這麼多人吧,姆媽,你懂橋牌嗎?”
    楊月娥點頭︰“懂啊,五通橋的橋牌嘛,我們那里又叫二七拾,”
    五通橋是孫朝陽老家樂山地區下面的一個區,和自貢同為四川兩大井鹽產區。當年,小小的五通橋竟然有幾百個井架,上萬鹽工。抗日戰爭的時候,不少歷史名人遷居于此,在那里都有故居。
    因為熬制井鹽要用到大量畜力,所以,每天都累死的水牛。
    以前牛肉值錢,但內髒卻便宜。于是,鹽工們就把牛內髒,什麼毛肚、黃喉、牛腸、牛肝的,洗干淨了,切成塊,朝大鍋里一扔,煮他一晚上。第二天撈起來裝盆里,蘸了鹽巴就吃。
    鹽工吃飯沒那麼講究,都捧著碗站著吃,吃的時候一只腳還踩在椅子上。因此,這道菜就是樂山名吃翹腳牛肉。
    以前的翹腳牛肉蘸水很簡單,就是一把鹽巴,再加點辣椒面。
    後來漸漸弄復雜了,蘸水里除了鹽巴辣椒,還有花椒面、蔥花、香菜什麼的。
    辣椒也有三種,有朝天椒做的干辣椒面,有青海椒泥。更有人放進去小米辣,簡直暗黑。
    在孫朝陽看來,正宗的翹腳牛肉,蘸水只需要鹽和干海椒面、青海椒泥,其他都不用放。再放其他,就是不對了。
    而且,翹腳牛肉得吃老牛的內髒,養殖場出來的肉牛就不對了。
    後世翹腳牛肉里面又是黃胸標,又是肉圓子,又是滑肉,實在太惡劣,無法容忍。
    二七拾究竟是什麼東西,蔣小強不懂,正要問,孫朝陽拿出一把零錢扔桌上︰“好,就陪媽打打牌,一年也就打幾回。對了,多大的底?”
    楊月娥笑道︰“隨便,就是個意思。要不,就一毛的底錢吧。”
    蔣小強頓時熱汗滾滾︰“賭博?”
    孫朝陽︰“扎金花不算賭博。”
    蔣小強搖頭︰“沾錢就是賭博,這是不對的。哎喲,你干什麼,孫小小我警告你,不許打腦殼,會影響智商。”
    原來,旁邊的孫小小听得不耐煩,一拳敲到他的腦袋上︰“不玩就走開,少煞風景。”
    “玩,玩,怎麼不玩,我陪陪姆媽。”蔣小強嘀咕道︰“所有的棋牌游戲都要靠數學,我怕你們輸不起。”
    孫爸爸︰“對對對,小強可是彈子盤腦殼,聰明得很。”
    所謂彈子盤,在四川話中就是軸承的意思,比如一個人聰明,腦子轉得快。
    蔣小強輸了,輸得很慘,三個小時內被大伙兒把身上兩百塊都贏了去。
    智商在扎金花上毫無用處,要想贏全靠手氣和心理戰術。
    這兩項,他好像都不怎麼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