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的親戚不多,平時也沒有往來。所以,孫小小寒假幾乎是在外婆家度過的。
磚廠正常運轉後,舅舅楊軍幾乎整天都泡在廠里。雖然廠子規模小,嚴格說起來,應該是後來的微型鄉鎮企業,但還是應該正規管理,至少你要記賬吧。不然一年下來,連自己開支多少,營業額多少,純利潤多少都不知道,那不是蒙眼瞎搞嗎?
其實這種微型企業的賬很簡單的,不外是收支兩項,每天記個流水賬就好。問題是舅媽文化程度低,就這麼簡單的賬也讓她頭疼不已。最後,做賬的事情落實到表哥頭上。
說起這個表哥,舅舅楊軍氣就不打一處來。
娃是個很聰明的人,什麼東西都是一教就會,以前也能讀書,可惜就是愛貪玩。初中畢業後,死活在學校呆不下去,成天跟著小伙伴在外面亂跑亂耍。去內江,去遂寧,去成都,在工地上跟人打過短工,在街上賣過耗子藥,反正就不肯安心呆家里。
按照孫朝陽評點這個老表的話來說,就是不羈放縱愛自由。
在外面逛著逛著,就逛出了事情。去年嚴打的時候,他在中江縣餓得頂不住,見路邊稻田的缺口里好多魚蝦,就挽了褲腿下水捉了,升了堆火烤來吃,結果被當地農民抓住。
表哥不服,哇哇叫,說,這田是有主的不假,可缺口里的魚是堰渠里放水放過來的,你們憑什麼打我。
農民伯伯怒喝,魚是沒有主,你要抓我們沒話說,但你用來烤魚的谷草是我家的。
那時候燃燒緊張,大家做飯吃全靠稻草,凡是能生火的東西都稀缺得很。
于是,農民伯伯對著小小表哥就是一頓暴打。
表哥腦子也靈,他記得父親在中江有個戰友,急忙報上姓名。恰好,那個戰友的名字農民伯伯曉得,這才放了他一馬。否則,以當時嚴打的形勢,搞不好已經被送上山勞改了。
兒子鬧出這麼大禍事,楊軍氣得要命,把娃抓回家後又是一頓暴捶。
小小表哥連續遭受兩頓毒打,竟然屁事沒有。沒辦法,這娃身體相當的棒,他繼承了母親的雄偉,站在那里跟頭黑熊一樣,干活也相當的厲害,這也是楊軍跟手下人講話的時候說自己家不缺勞動力的原因。
小小表哥叫楊濤,受到重挫回家後,整日懶洋洋,家里的事情一點也不管。
楊軍看兒子是越看越冒火,但他工作實在太多,也沒精力管。
孫小小見舅媽做賬實在太困難,就對楊濤說︰“表哥,你人聰明能干,學歷又高,干脆你來做會計。”
楊濤懨懨道︰“我聰明什麼呀,我在外面混社會都被人打了,老耗兒都說我是莽子。初中畢業算什麼學歷,怎麼比得上你這個讀高中的,將來還有念名牌大學。”
老耗兒是四川話中老父親的意思。
孫小小︰“表哥,你的性格就不適合讀書。雖然大家都知道讀書好,假如現在讓你再回學校,你能在教室里坐得住?”
楊濤抓了抓頭︰“還真坐不住。”
孫小小又勸他說,磚廠畢竟是自己家的生意,舅舅舅媽賺了錢,不相當于你賺錢?
楊濤道,拉倒吧你,他們賺再多錢也不會給我一分。別人在他那里干活,每天還有煙抽,有飯吃,我去了能得什麼好,反被他們一頓打罵,我比舊社會長工還不如。你讓我當會計當文書,那是丫鬟抱著元寶睡,就過過眼癮,才不伺候呢!
恰好,楊軍听到兄妹倆這番談話,頓時火冒三丈,怒斥楊濤是個敗家子不中用的東西。
眼見著表哥又要挨打,孫小小突然道︰“表哥,你來負責財務,廠里給你開工資。”
楊軍大怒︰“給自己家干活還要錢?”
楊濤卻坐直了身體︰“小小你說的是真的?”
孫小小鄭重地點了點頭︰“我也是磚廠的股東,我有發言權。以後,收錢做賬這塊兒就交給你了,能不能做好?嗯,你答應了就好。沒錯,現在磚廠規模還小,事不多。但未來我還有其他投資,咱們的事業會越做越大,你的工作也會越來越重要。但你現在的水平顯然是不夠的,我回北京之後回找幾本財會入門教材寄給你,你自學。其實,我對財會也有興趣,我也要學習一下。”
于是,表哥楊濤就這樣代替了舅媽開始收錢,對著來買磚的拖拉機司機就喊︰“王群家的,群眾的群是吧?”
“不是,是王字旁加一個白京的京。”
“嗨,那個字念窮。”
“誰窮了,誰窮了,你還初中生呢,字都認不全。”
楊濤︰“瓊樓玉宇的瓊,應該這樣念。”
“你放屁。”
……
“你叫什麼名字,要開多少匹磚?”
“我叫按永中?”
楊濤大驚︰“還有姓按的,是按在地上的按嗎?叔叔,你這個姓很稀少啊!”
拖拉機手︰“不是按住的按啊,是大按的按,天上飛的大按啊。”
楊濤想了想,才明白︰“原來是姓晏,晏子使楚的晏。”
“不是,念按,按子使楚啊!”
楊濤崩潰,半天才開了發票,喊下一個拖拉機手︰“你姓什麼?”
拖拉機手︰“我姓缺,缺線的缺。”
楊濤︰“是不是曲線的曲?”
孫小小咯一聲,笑得從椅子跌到地上。
然後每隔兩天就騎自行車把現金存鎮上的信用社里,倒也干得麻利。
不過,他畢竟是個十幾歲的小伙子,閑不住,就約孫小小采荸薺。
孫小小問︰“是綠茵塘那塊地嗎?”
楊濤︰“對對對,今年從慈姑長得好,甜死人了。哎,你是北京人,什麼好吃的沒吃過,估計也不稀奇。”
別看孫小小顯得老成,其實就是個十幾歲的姑娘,聞言大喜,把手中鋼筆一扔︰“稀奇,太稀奇了。走走走,但不要讓舅舅和我爸媽曉得了。”
舅舅家所在的農村自然條件比仁德縣要好許多,不缺水,丘陵和丘陵之間全是肥沃的水田。但因為水利設施不完善,排水不暢,百年下來,就變成了爛包田。其中有一塊地全是淤泥,農民拿了三米的竹竿捅下去都見不著底,比長征時的草地還邪乎。
七十年代的時候,生產隊的水牛貪吃草一不小心陷了下去,直接只剩一個腦袋露在外面。
那時候牛可是重要的生產工具,偷牛是重罪。一旦有丟失,縣公檢法是要掛牌督辦的。
全生產隊的隊員都拿了索子和杠子過來救,無奈忙乎了一整夜還是沒有把那頭大牲口弄出來,牛也凍死了。
損失巨大,社員歡欣鼓舞,一家分了幾斤牛肉帶回家,用蘿卜一炖,香死個人。
舅舅家分了牛肉也沒忘記孫家,讓楊濤騎了自行車來回跑了一天,請他們過去打牙祭。
因為地太爛,種水稻固然好,但須防備人陷下去淹死,所以就荒廢在那里。
現在爛田上面的荒草已經長滿,和鍋蓋似的。人一走上去,腳下就在不停晃動,如同一片漂浮的陸地。
不知道什麼時候,荒草里長了慈姑,也就是荸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