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塊浸了墨的絨布,悄無聲息的罩住月牙嶼。
世界上最公平的恐怕就是夜晚,不管你是誰,都得乖乖接受黑暗。
生活對誰都沒手軟過,黑夜算是給了大家同一起跑線的機會,都得摸黑過日子。
遠離大陸的海島,早晚溫差很大,像是生活,白天熱情似火,晚上冷到懷疑人生。
石屋的壁爐已經燃起了松柴, 啪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火光跳躍著舔舐木柴,將屋里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像極了那些忽明忽暗的人心。
晚餐豐盛,透著漁村獨有的狂野,畢竟大海的饋贈從來不按常理出牌。
桌上的海鮮,是陸地上難尋的野味!
最惹眼的是一盤禾蟲蒸蛋。
金黃的蛋液里臥著條條肥白的禾蟲,蒸熟後脹得鼓鼓的,像嵌在玉里的銀絲,表面撒著翠綠的蔥花!
看著有些唬人,卻飄著股奇異的鮮香。
一旁的保姆花姐見嚴初九看著面前的菜肴失神,這就輕聲解釋。
“嚴先生,這是阿平他們下午去灘涂上挖的,用姜絲、陳皮腌過,再跟土雞蛋一起蒸,嫩得很,也有營養,你嘗嘗。”
周海陸見他遲遲沒動筷,輕笑一聲,用筷子夾起一條送進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年輕人,不要被它的模樣嚇著。這禾蟲啊,得趁漲潮前挖,過了時辰就瘦了,拌著雞蛋蒸,比海參還補。”
嚴初九沒被禾蟲嚇著。
他對禾蟲並不算陌生,葉梓在海鮮市場上看見有後,總會給他買一些補充蛋白質。
他只是感覺旁邊那盤從來沒試過的油炸龍虱,模樣有點恐怖而已。
黑亮的蟲殼被炸得酥脆,腦袋和翅膀都完整地翹著,像一群縮成一團的黑甲蟲,卻撒著雪白的椒鹽,透著股焦香。
花姐又為嚴初九介紹,“這是龍虱,已經去掉了內髒,用料酒腌過,滾了澱粉再過油,殼脆肉嫩,嚼著像堅果一樣的。”
周凌雲給嚴初九夾了一只,“吃呀,很補的!”
只是夾完之後,她又後悔了!
讓他吃這麼補干嘛?
補完又來糟踐自己嗎?
嚴初九將龍虱捏了起來,觸感堅硬,翅膀上的紋路都清晰可見。
看著真是惡心!
不過,上門尋仇都不怕,還怕區區一只蟲子?
嚴初九閉了閉眼,扔進嘴里 嚓一咬——果然酥脆。
肉芯帶著點類似小龍蝦的鮮甜,還有股奇特的香味,讓他忍不住又多嚼了幾下。
“還有這個菜,出了海島也很難見的。”
花姐指著另一盤菜是煎燜灘涂魚,小魚只有手指長,連骨帶肉一起炒,配著青椒絲,看著平平無奇,卻鮮得能掉眉毛。
“這魚就長在灘涂泥里,離了水也能活,用姜蔥爆香快炒,連刺都是軟的,補鈣。”
嚴初九這才動了真格,夾起幾條灘涂魚,魚肉外焦里嫩,確實比普通海魚多了層獨特的鮮味。
他沒再說話,悶頭吃著,心里卻越發覺得周海陸深藏不露!
這些菜肴看著粗獷,做法卻透著講究,尤其是禾蟲蒸蛋,火候拿捏得恰到好處,沒幾分功夫根本做不來。
周海陸吃得很慢,每樣菜都嘗了點,目光卻總在嚴初九身上打轉,像在觀察著什麼!
當看到嚴初九把那只龍虱吃得干干淨淨時,他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
能屈能伸,才是干大事的料,畢竟連龍虱都敢下嘴,還有什麼不敢的?
“初九,要喝點酒嗎?”
“ 啷”周凌雲听到父親這樣問,人突地一滯,手中的筷子也掉到了桌上,隨後急聲叫起來,“不,他不喝,他不喝的!”
周海陸有些詫異看向女兒,“阿雲,你反應這麼大干嘛,男人喝點兒小酒是很正常的事情。”
周凌雲欲哭無淚,別的男人喝點酒確實沒什麼,但眼前這個喝了酒,卻會要她的命。
不夸張的說,她現在一听到酒這個字就雙腿發軟。簡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終極版,酒就是她的\"蛇\"。
嚴初九自然知道周凌雲的反應為什麼那麼大,被自己糟踐怕了,心里頭都有了陰影,所以就配合的搖搖頭,“周叔,我很少喝酒的!”
周海陸微微頜首,“不喝酒好,有些人的酒品很差,喝多了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也敢做!”
說者無心,听者有意。
嚴初九頓時窘迫得臉紅耳赤,因為自己喝醉了就是那個樣子,而且醒來還什麼都不記得。
周凌雲更是頭也不敢抬,怕父親從自己的臉上看出端倪。
她清楚的記得嚴初九喝醉之後那瘋狂又無情的模樣,每一次都刻骨銘心,就像刻進dna的恐懼。
周海陸見一對小年輕都不再吱聲,意識到自己可能說了一個不太好的話題,這就岔開又問,“初九,你抽煙嗎?”
嚴初九再次搖頭,“不抽!”
周海陸听得神色亮了亮,不抽煙少喝酒的男人,生活雖然沒有什麼樂趣,可多半有個健康好身體,能給自己的女兒做牛做馬。
“好,不錯,那你……多喝兩碗湯!”
周海陸指了指中間的陶鍋,里面是雜魚湯,奶白的湯里浮著幾塊姜片。
“它是用早上打上來的雜魚炖的,沒放味精,就靠魚本身的鮮。”
嚴初九盛了一碗,濃稠的感覺像炖了很久,喝了口後才發現真的鮮。
鮮得舌頭都麻了!
鮮得天靈蓋都被掀開了!
果然,最好的調料是時間,就像最好的故事,都藏在歲月里。
“周叔對做菜很有研究。”
周海陸放下筷子,端起茶杯。
“以前跑船,風浪里討生活,吃的得講究點,不然撐不住。就像這湯,魚得多,火得足,急了就出不了這鮮味——生活也一樣,急功近利熬不出真滋味。”
嚴初九並沒有吃飽,但已經無心吃食了!
起肚子里的溫飽,心里的疙瘩才更讓人坐立難安!
有些事,不弄明白,吃龍肉都不香。
他注意到了側邊牆上釘著的那幾張泛黃海圖!
最舊的那張邊角都脆了,上面用紅筆圈著幾個小島,其中一個標記看著格外眼熟——就是父母出事的那片海域。
有些風景,看過一次就刻進了 dna,比如傷痛。
就像那首歌里唱的 \"有些傷,永遠不會愈合,像刻在石碑上的承諾\"。
“周叔,你這幾張海圖,有些年頭了吧?”
周海陸順勢看去,眼底的笑意淡了些,“年輕時跑船用的,扔了可惜,我就留著當個念想。老物件嘛,總比人靠譜,不會走,不會變,更不會說散就散!”
嚴初九追問,“上面圈的那些島,都是你常去的地方?”
周凌雲的心開始往上提,因為這明顯是嚴初九要向自己父親發難的節奏,忙用腳尖在桌下輕輕踢了嚴初九一下,示意他手下留情。
嚴初九無動于衷,只是沒有表情的看著周海陸。
周海陸並不在意他的目光,端起茶杯呷了口。
“大海像塊棋盤,那些島就是棋子,年輕時總想著把棋子都走一遍,老了才知道,能守住一個角就不錯了。”
這話听著像感慨,卻像根軟刺,扎得嚴初九心里發緊。
他攥緊筷子,指節泛白,忍無可忍的說,“我父母出事的地方,好像也在這棋盤上。”
空氣瞬間凝固。
有時候,沉默不是金,是暴風雨前的憋大招。
松柴 啪一聲爆響,火星濺到壁爐外,很快被周海陸腳邊的粗布地毯吸了去。
周海陸臉上的笑容徹底沒了,“年輕人,飯要一口一口吃,話也得一句一句說。”
嚴初九看著他的眼神卻在變冷。
周凌雲見氣氛不對,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伸手去拉嚴初九的胳膊,卻被他甩開。
嚴初九盯著周海陸問,“你記得海豐號嗎?”
周海陸眼光突然跳動起來,那神色,像是塵封多年的老電腦突然被點開了某個隱藏文件夾,瞬間卡機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