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聲依舊

79、第九十一章

類別︰ 作者︰茄梨 本章︰79、第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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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是多舛的一年,少有的能讓國民高興的一件事就是奧運會。08年的北京奧運會盛況空前,所有中國人都堅信他們的奧運是最好的一屆,臨開幕式越近人們越驕傲,中國能申辦成功,象征著中國國力和國際地位的強盛,代表著國家的富強得到了認可。

    開幕式當晚,省城的大小街道一水兒空蕩蕩,大人孩子有一個算一個全回家守著電視機,報紙報道含含糊糊吊足了公眾的胃口,現在人們等著開幕的一刻揭秘吶。宏大的表演和新穎的煙火倒計時,以及發福的李寧飛空奔跑點燃聖火,一場開幕式接連不斷的看點吸引人們的眼球,所有人的心髒都揪著啊!都激動的不行!也無比自豪!這一晚沉浸在盛大的儀式中期待接下來的比賽,千家萬戶,小家大國的煩惱都暫時被摒除遺忘在腦海之外。

    張楊一家三口也在看電視,但是他們家的煩惱例外。

    各國運動員入場,電視里的鳥巢現場禮樂齊鳴,人聲鼎沸,從音響往外一擴成片成堆鬧哄哄的。張容放暑假正好能趕上在家看奧運會,他在學校不看電視不看報,對奧運的具體情況不怎麼了解,在他眼里啥都是懸念,正搬了個小矮凳到跟前等著看中國隊誰打旗呢。

    張楊和韓耀陷在沙發里,有一搭沒一搭的看電視,張楊總在想怎麼跟韓耀講他爸媽的事情,說是必須得說的,但是要區分怎麼個說法,雖然老人發展到這一天是自然規律,是必然,但他想最大程度照顧到韓耀的情緒。張楊木木呆呆的坐著想事,也沒察覺到身邊韓耀其實也心不在焉,煙灰快燒到煙屁股了也沒注意。

    韓耀把腿往茶幾上一架,看了眼兒子,低聲說︰“九月十四號中秋節,乖寶今年也不能在家過了。”

    張楊說︰“讓他去學校跟同學一起過,他樂意,跟我說南方的月餅好吃,里頭包的火腿蛋黃……等他畢業了,應該能回北方工作,離家近一些,逢年過節的走動方便,不然一家聚不到一塊兒去,想也看不到,還過得什麼意思。”

    韓耀對張楊笑了笑,沒說話,將煙頭捻進煙灰缸,倆人盯著前方沉默,然後幾乎同時開了口。

    張楊頓了頓,忽然道︰“哥們兒,你會四條街看看吧,你爸你媽已經太老了。”

    韓耀又抽出一支煙夾在指縫間,忽然道︰“我想過幾天領咱們兒子,去四條街走一趟讓他們看看孫子得了,我爸有點兒……糊涂了。”

    張楊怔楞的看韓耀,韓耀無可奈何的頷了頷首,嘆道︰“早我就回去過。能不回去麼,就在我眼皮底下,你說我……這麼些年怎麼可能不去。唉……”

    張楊垂眼扯起嘴角笑了,“應該回去看看的。咋不告訴我吶?什麼時候去的?”

    張楊說完,馬上隱約記起了剛搬家那年春節,韓耀因為他爸媽的事情低沉了有一段日子,後來不知道跟誰在哪兒喝了頓酒,回家睡一覺就好了。當時他還奇了怪的,只是沒多想,現在他猛地回過頭一尋思,心下有些明白了。

    韓耀道︰“不就臘月里快過年了回去瞅一眼,送點兒年貨,平時有啥可去的。”

    張楊問︰“留在那兒跟你爸媽吃飯了沒有?”

    韓耀哧道︰“有什麼可吃的。”

    張楊說︰“那你那次跟誰喝的酒啊?”

    韓耀疑惑︰“哪次?”

    張楊︰“就剛搬家過年那次,回家鞋也不脫往床上一倒,差點吐我一臉那次。”

    韓耀想起來了,自嘲道︰“跟我自個兒喝的,在城南橋洞。”

    八月底的一天,張容被張楊大早上從閣樓的小床上搞起來拎進洗手間,拾掇的利索整齊交給韓耀領下樓塞進車里。

    張容是知道今天要去干嘛的,但是他沒想到這麼早就得出發,在副駕駛座上里倒歪斜,呵氣連天的跟爹抱怨︰“吃飯再去啊……這餓著呢……”

    “到你爺爺奶奶家有你吃的,崽子,我告訴你,去了不管東西好吃賴吃,老人對你什麼態度,你都給我懂事點兒。”韓耀發動車子,反手拍了張容的臉頰一下,道︰“次麼糊摳干淨了!你看看你什麼樣兒啊這是!”

    張容撇了撇嘴,慢悠悠對著車鏡揉眼角。

    其實他不太樂意爸爸去,他自己也不想去。

    小時候不明白事理的年紀,他閑著也會思考關于“為什麼他有兩個爸爸,為什麼一個爸爸家在祈盤,祈盤有爺爺奶奶,另一個爸爸家不知道在哪,也沒有爺爺奶奶”之類的問題,不過也就是想想,回過頭也就忘了,習慣成自然,有就是有了,沒有就沒有唄。後來漸漸長大,很多事情不用別人告訴,他也想得明白,也能夠理解,最重要的還是習慣了他的生活中的一切和他的家庭,沒什麼所謂。不過對于韓耀的父母,張容即使從來沒听他們當著他的面提起,但背著他合計的很多事情,他一走一過也掃到耳朵里不少,隱約能猜想到,那兩個人對韓耀不好,他們之間關系差,所以韓耀不回去,也不提起他們。

    這種思想在張容的腦子里自發的潛移默化,他就不太喜歡這對沒見過面的爺爺奶奶,還把他們想象成了跟祈盤屯家的祖父母完全相反的形象,總之非常差勁。

    現在他是大人了,所以這次為什麼回去看望,張楊對他交代的很清楚因為他們老了,爺爺已經有點兒記不得事情了,趁著人還沒病沒災的,讓他們見一見孫子,晚年過得高興一些,有盼頭一些。

    張容明白人一到八九十歲就等于一只腳踏進了鬼門關的道理,跟老人不能計較太多,畢竟他們已經離那啥不遠,今天睡下去,明天能不能起來都不一定,再計較有什麼意義呢?所以縱然不願意去裝笑臉,他還是問韓耀︰“爸,空手去啊?到早市買點兒東西唄,這不屬于串門子麼。”

    韓耀道︰“不買,他們什麼都不缺,人去了就夠給他們面子了。”

    張容聳肩,意思是你隨意,我隨便,起身單手按著他爹的頭,探身去拿另一側車門邊上衣兜里韓耀的手機玩兒。

    清晨的馬路寬敞清淨,整條道開過去沒有幾輛車,非常順暢,張容一大關冒險島還沒來得及打完,很快就到了四條街大院門前。

    看到熟悉的一切,張容和攬著他肩膀的韓耀都心情好了不少。搬了幾個地方,對這個大院的感情最深,因為在這兒過得日子是這麼些年以來最美好的。張容也喜歡這里,他在這兒長大的嘛,西牆破磚頭上有幾個洞他都知道,他爸順著牆頭把他往鄰居家一扔,他就能跟月英嬸子家的閨女玩兒一整天,吃大塊的甜發糕。

    街道上還是那些老街坊鄰居,只是一些小的如今長大了,一些曾經親近的,已經逐漸老去。韓耀看著牆壁上爬滿的爬山虎藤蔓,往隔壁張嬸家望了眼,她家大院靜謐一片,張嬸的老褂子和張叔的破布鞋掛在晾衣繩上,跟搬走那天一樣,好像什麼都未曾變過,可想他們兩口子還都好好的。

    韓耀想跟他們打招呼,聊上幾句,但是不行,當初搬走時說的是買新房了,他現在這麼回來看租戶,也說不清楚啊,正是怕遇上熟識的街坊礙于解釋才趕早來的,坐一會兒還得趕早走人,韓耀只隔著張嬸家的綠色窗簾看了看。

    張容問︰“咱們等會兒在這呆夠了,去月英嬸兒家唄?”

    他喜歡月英嬸兒,個大老娘們兒粗粗咧咧的,但是張容就喜歡她,拿她當半個媽。張楊以前還告訴他,他吃過月英的奶,這麼多年沒見到了,張容往家門口一站就想起小時候,想去看看以前對他好的那些人。

    韓耀本來要說不行,而後想了想,遂道︰“這麼著,兒子,他們不知道這兒住的人是爸爸的父母,沒法說……咱們吧,出來之後去街口市場逛逛,完後開車回來就說路過,挨家串串門子,行不?”

    張容一听樂了,道︰“行啊,我明白,不瞎說話就得了嘛。”

    韓耀拍拍兒子的頭,領他去推開鐵門。

    韓耀提前打過電話的緣故,大黑鐵門沒上鎖,一推就開了,倆人走進院子立刻聞到了雞蛋的香味兒。

    堂屋門邊坐著個老頭,拄著拐棍,脖子上掛著寬邊的厚花鏡,一看見韓耀和張容,咧嘴笑了起來,露出磨平的牙齒,慢慢起身,跟他們倆招手,邊往屋里走。

    韓耀拍了張容後背一把,道︰“你爺,去吧,懂點兒禮貌,跟他打招呼。”

    張容嗯了聲,快步跟上去。韓耀隨在後面走,走到廚房敞開的窗戶邊,伸頭進去看了一會兒,掀開鍋蓋聞了聞,道︰“這雞蛋糕放點兒蔥花啊。”

    屋里案板前系著圍裙,岣嶁弓背攪拌勾芡汁子的老太太看了他一眼,走過來以手指點著鍋,不高興的拉長了聲調︰“不能先放蔥!得後放!你進去吧!氣兒堵著放不出了!”

    韓耀沒跟她 ,退後一步,轉身時知會了聲︰“你孫子來了。”

    “看見了!”韓母轉身去碗架子前拿出一盒嫩豆腐,費力地撕包裝皮,不看韓耀了。

    韓耀邁進堂屋的門檻子,迎面就是張容痛苦等救援的扭曲表情,韓父正顫巍巍的,費力的從玻璃相框里往外掏相片,邊指著上面,慢吞吞的,口齒不清的說︰“這是你……大爺……這是……你大娘,姐姐……”

    老頭說話極慢,帶著鄉音,因為牙齒磨平而吐字不清晰。

    他祖籍是山東人,闖關東時一大家子到了東北,他的兄弟幾人和旁支家族則各自分散到了不同的地方,這些都是剛才張容听老頭兒講的。

    張容趁機跑到韓耀身邊兒,抓狂的低聲道︰“爸!受不了了!他光問我叫什麼就問了三遍,問我讀書讀幾年級也問了好幾遍!他都因為知道我是大學生而高興的拍了三次桌子了!每次都跟剛知道這件事似的!”

    韓耀安慰道︰“忍著,他糊涂了。”

    “他哪里糊涂了!”張容簡直要哭了,“眼前的事情記不住,陳年爛芝麻的全記著!逼著非得讓我听他說啊!什麼闖關東下大雪挖地窨子砌炕啊!年輕的時候在大連學手藝織襪子啊!尼瑪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韓耀把兒子推到牆邊,讓他去看巴掌大的紅金魚,走過去點了點老頭的肩,道︰“吃飯了。”

    “……啊?……啊。”韓父慢慢回過身,韓母端著雞蛋糕和豆腐腦往桌上一頓,張容被動靜嚇了一跳,趕緊回身,對老太太道︰“奶奶好。”

    結果話音兒還沒等落地,韓母轉身又進廚房了。

    張容訕訕的閉了嘴,過會兒韓母端著裝油條的大盆出來,飛快盛了碗豆腐腦,滿到快要冒出來才放到桌沿邊,對張容說︰“來,吃吧。”

    然後韓母兀自坐下,拿了碗筷開始吃飯,也不招呼韓耀和韓父,也不給他們盛豆腐腦。

    韓父拿著照片走到桌邊,坐進扶手椅里,燙了兩杯啤酒,干枯蒼老的手輕飄兒的捏著酒杯,顫顫巍巍端起來,晃得頻率如此劇烈,居然一滴都沒撒出去,可能顫的年頭多了,習慣了。

    他端起一杯放在韓耀面前,又端一杯自己啜了一口,將照片按在桌面上,緩慢地說︰“你大爺一家……走了……你爸是比你大爺先走……但是你爸沒照片。以前有一張,畢業照片兒,上頭有你爸……那……特意留的,讓你奶放哪了?不知道。後來沒了,找不著了……”

    韓母沒听韓父說的什麼,問張容︰“叫啥名?”

    “……韓容。”張容噎了口油條,忙道。

    “多大了?”

    “二十。”

    韓耀喝了口酒,喉結滾動,片刻後道︰“這麼多年了,丟了就丟了吧。”

    韓父在喉頭呼呼的沉吟了兩聲,仍在喃喃道︰“可惜……丟了……”

    接下來吃飯的過程中,韓父無比緩慢地跟張容講述了他當年背著一袋面粉坐在火車頭里,結果兩輛火車對著撞在一起,他奇跡的沒被撞死,當張容提起興趣,想問他當時那麼驚險,後來怎麼了的時候,韓父飯吃到一半,已經攥著筷子靠在扶手椅里睡著了。

    韓母沒去叫醒韓父,吃完了飯收拾完碗筷,往水槽子里一堆,緊接著馬上扯著張容的手腕,往院子一角的小煤棚子走。張容回頭緊著跟韓耀招手,示意他快快快跟上!你兒子被拖出去了!

    韓耀隨在後面,使眼神告訴他沒事兒,別咋呼。

    韓母掏出一串鑰匙打開煤棚子的木門,在里頭摸摸索索老半晌,張容站在外頭就听里面直響,躡步走上前看了眼,隱約看見韓母手里拿著戶口本,存折,還有亂七八糟一堆不知道什麼票子,正往一個布袋里塞。

    然後韓母走出來,手里攥著厚厚一卷紅色鈔票,強硬的塞進張容手掌心里,捏著他的手用力讓他握緊,嘴唇囁嚅了一下,像是在想張容叫什麼名字來著。

    她道︰“孩兒,拿著。”對韓耀警告,“你別花,給他的,你不能動。”

    韓耀笑了,對張容道︰“說話。”

    張容說︰“謝謝奶奶。”

    韓母對韓耀緊著擺手,意思是要讓他走,韓耀于是扭頭進屋去了。她接著又拿出一張毛邊的舊紙片子,張容沒見過,像是……錢?

    她塞給張容,道︰“拿著,留著,這好!你可留著留住了!藏起來!”

    “?”張容疑惑不解的揣進口袋,“……謝謝奶奶。”

    日頭要大升上來了,萬一出去的時候給人看見了不好,韓耀于是起身說準備回去了。韓父還對著半碗豆腐花在睡,韓母在廚房刷碗,甩了下抹布就算送他們出去了。

    韓耀拎起外套,領著張容走到黑鐵門外,對著日頭緩慢地舒了口氣,問︰“乖寶,她剛才給你什麼?”

    “哦,一千塊錢,還有你看看……”張容拿出那張錢遞過去。

    “一千塊錢,嘿,夠稀罕你的,舍得拿出一千……”韓耀接過那張錢一搭眼,繼而笑了,使勁兒乎擼兒子的頭,“這都給你了,真夠稀罕你的。”

    張容撇嘴,“我沒看出她稀罕我,謝謝。”

    韓耀點了點兒子的臉頰,緩聲道︰“你不懂,她就那樣。我小時候有一回偷摸看了眼她藏東西內大箱子,當時給我揍得呢,韓熠……你大爺也因為偷看挨過揍,這票子原來都是她藏起來的,親兒子她都不給,今兒給你了。”

    張容捏過那張錢甩了甩,說︰“哦,這是啥,限量版冥幣麼?”

    “嘶!”韓耀扇了他後腦勺一掌,道︰“什麼冥幣,這五二年的人民幣,十元大白邊兒!”

    張容︰“!!!”

    張容頓時驚呆了!這就是傳說中的十元大白邊兒?能買十幾萬的十元大白邊兒?!

    張容飛一般的拖鞋把錢藏進了鞋墊底下這是張楊教他的。

    父子倆掩上鐵門走到道邊,打開車門時鐵門又開了,韓母走出來朝韓耀招了招手。

    韓耀正矮身往車里坐,沒瞅見她,老太太不高興的上前兩步,“哎,哎!兒子!”

    韓耀愣了,看向韓母。

    “給你!落屋里了!”韓母把手機往韓耀車里一扔,轉身走回門邊,鎖門時從門縫往他們那邊看了眼,揮了揮手,然後門縫合緊。

    韓耀握著方向盤啟動車子,張容伸手按車載廣播,余光瞥見韓耀的表情,頓時慌了,怔怔的問︰“爸,你咋了?”

    韓耀以手掌抹了把眼楮,將臉別向窗外,朝張容豎起一根手指。

    “你奶……這麼些年……”

    良久,他狠狠的吸了下鼻子,對張容道︰“第一次,喊我兒子。”

    張容看著父親,很想說句話,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言語滾動在唇舌間復而吞落,許久,直至車子駛出了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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