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羅把敬國公府送給錦魚的東西, 仔細查看了三遍,也沒查出任何問題來。
不過為了謹慎起見,還是捉了只兔子, 灌了些羊羔酒下去。不過那兔子喝了酒, 倒更活蹦亂跳了, 並不見絲毫異樣。
但錦魚還是不放心, 把所有東西都專門找了個屋子封存起來,等敬國公府的消息。
而敬國公府這邊,柳鎮自己帶人搜了一遍,也沒查出問題,便又去京兆府請了判官捕役仵作一堆人來。
也是查了個底朝天, 包括錦心的身上也都翻看了,並無所獲。
錦心一律配合,只是臉上始終帶著得意的冷笑。
直折騰到半夜, 都沒有結果。
柳鎮便讓所有人都退下,只留錦心在屋里。
他坐在炕上,吩咐人拿些茶水來。
他悶著頭, 喝了幾口熱茶, 才問錦心︰“我知道你為什麼恨她。你覺得你這一輩子的不幸, 都是她造成的。可是?”
錦心沒想到柳鎮居然會跟她談心, 她怔了半天, 臉上的冷笑慢慢消失了︰“難道不是麼?”
柳鎮卻突然不再說什麼, 只是慢慢地又喝起茶來︰“你有沒有想過, 我的不幸?”
錦心臉色陡變︰“你?你的不幸?是沒有得到衛錦魚麼?!呵呵……當初難不成你知道是她救的你,你就會娶她一個庶女?!”
柳鎮手里的茶碗“啪”地一聲碎了, 鋒利的瓷片刺進了手掌心,他卻好像不會疼︰“所以你看……我的不幸是我自己選的。你的……也一樣。我們都一樣。包括顧茹。”
腥紅的血從掌心流到炕桌面上, 積成一攤奇怪的形態,反射著燭火的光,像一個死不瞑目的孩子。
“但是我們與你都不一樣。其實有一件事……我知道。但是我選擇了沉默說。”柳鎮雙眼盯著那灘血,口氣里似乎也帶了血腥味。
錦心莫名地打了個寒顫,張了張嘴,喉嚨干涸,說不出話來。
“我在戰場上好像已經死過無數次。回到家中,看你與顧茹怎麼斗法,都是愚蠢無聊。至于無辜的大姐兒,遇上你們這樣骯髒的女人,是她的不幸。長大了也許更不幸。所以……我只當不知道。”柳鎮的話毫無感情,腔調平淡得像一杯白開水,可听到耳朵里錦心卻好像一盆沸水當頭澆下。
她做得那樣隱秘。
她找了生痘孩子的髒衣裳,買通了針線上的一個繡娘,把那帶病的衣裳塞到大姐兒的新衣裳里面過一夜,第二天才拿去給大姐兒穿。
結果大姐兒便染上了水痘,夭折了。
家里所有人都以為孩子就是出痘,卻不知道,那痘是她謀劃出來的。
雖然她可以否認,可是對柳鎮來說,否認也沒有用。他根本不會信她。
“你們大概奇怪,我怎麼會對衛錦魚如此念念不忘。實不相瞞,越跟你們相處,我便越後悔自己當年的愚蠢。到于你與顧茹,我對她倒比對你好些。你也不服氣,她確實比你強些。她再恨你,也不會用你從你娘那里學來的下流手段,動不動就想傷人性命。”
柳鎮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根根釘子,射入錦心的心頭,那種痛楚幾乎讓她昏厥。
她崩潰地吼道︰“明明你們每一個人都欺負我,逼迫我,結果現在我卻成了唯一的一個壞人?天道不公!你更不公!我……我……”她氣急敗壞,沖上前,從炕桌上,拾起一片鋒利的瓷塊,舉到頸邊︰“你……你不就是想逼死我麼?我……今日便成全了你!”
雪白的瓷片陷到了雪白的肌膚里。
殷紅的血順著錦心的脖子往下流。
柳鎮坐著沒有動,眼楮里的光好像都凍住了。
疼痛從脖頸上涌上來,錦心的手卻慢慢地松開了。
柳鎮卻站起了身,他彎腰撿起那塊瓷片,沖著錦心的脖子比了比︰“你說,如果是我動手,會不會只消一下就能割斷你的喉嚨?!”
錦心顫抖著。
她想過無數次要去死。
可是她的仇還沒報。她不願意死,她也不能死。
“你如果能老實交待,到底給錦魚下的是什麼毒……我便饒你一命,讓你和離歸家。若是不然……”
錦心撲通跪下,抱住柳鎮的腿大哭起來︰“我才是你的原配嫡妻!我們還有念兒呀……”
她不提女兒還好,提起此事,是柳鎮生平大辱。
若不是當時國公夫婦已經在邊關,他那時就已經把錦心一劍殺了。
柳鎮下朝回來沒換衣,腳上還穿著六合靴,此時抬起,狠狠地踹在錦心的小腿徑骨之上,只听“ 嚓”一聲,錦心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
而她的叫聲未止,就覺得頸邊冰涼一片,像有刺扎進了肉中。
她突然明白。
剛才柳鎮不是在跟她談心。
而是在跟她訣別。
她今天若是她不說實話,他真會殺了她。
可是說實話他就能饒了她嗎?她可是真的對他的心尖尖下了手。
錦心遲疑著,顫抖著,頸上的痛又多了一分。
橫豎是個死,他答應了的,她說實話,最多讓她和離歸家。
只要還活著,她就永遠都還有機會。
“是毒鵝菇!我把它曬干磨粉,和在水里,再用這水把肥羊肉泡上一夜,用這樣的肉釀出來的羊羔酒……喝下去,並不會立刻發作,總要過兩天,才會毒發身亡。”
“我看,你的心,比這毒鵝菇還要狠毒!”柳鎮爆喝一聲,右腳一抬,狠狠踩下,錦心尖利地慘叫一聲,臉色青白,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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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雙只腳,都穿著黑青色的翹頭鞋,腳尖對腳尖,平平地在地上擺放著,詭異得叫人膽寒。
雖是半夜,柳鎮還是叫人抬著錦心,直接去了相府。
巡夜的官兵見是他,也不敢盤問。
此時相府中,錦魚早睡熟了。
江凌才剛剛上床不久,人還警醒著。
听到外面丫頭輕聲來叫,說柳鎮上門,還抬著一副滴血的春凳,他不由心頭狂跳,知道必是出事了。
這些年來,江凌屢經大事,早就心靜如水,尋常之事,難掀半點波瀾。
可這一瞬間,他卻顫抖著起不來床,伸手去摸錦魚的手,緊緊握住,感受到一片溫熱,他才稍微平靜些許。
多虧錦魚向來以善待人,想著有好酒好菜,便多請了幾個人來。若不是福緣深厚,恰好請了香羅,香羅又是個聰慧警醒的,今日後果不堪設想。
江凌想到這里,渾身又開始發軟。
他只得又伸手去踫觸錦魚的臉,錦魚許是覺得癢癢,挪了挪臉,哼哼了兩聲,又接著睡去。
外頭今日是滿兒值夜,這時又問了一聲︰“爺,可要打發了他們回去?”
這一句聲音卻是有些大。
錦魚翻了個身,醒了,她迷迷糊糊見江凌坐著,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問︰“難道宮里又出什麼大事了?”
江凌嘴角松開,哄孩子似地拍了拍她的肩,將夾被給她拉到頸下,柔聲道︰“你接著睡吧。我瞧瞧去。”
江凌深吸幾口氣,勉強翻身爬起,自己穿了外衫,掩了門,走了出去。
柳鎮還是頭一回來相府。
雖是半夜,各處值夜的奴僕們倒都各司其職。
听說有人上門,早把一路的燈點得亮堂。
待客的花廳也點了十來枝大燭,照得如白晝般。
花梨花幾上,鮮紅釉盤里放著的點心散發著軟綿綿的香氣,茶水亦是滾燙。
可見這里的主婦管家十分稱職。
雖然江凌已經為相,錦魚又家財萬貫,但是這花廳布置得並不奢華。
一水花梨木的家俱,堂下方桌,牆邊翹頭案,都沒有雕刻繁復的花紋。
粉牆上掛著一幅丈闊的畫,看上去新裱不久,圖上圓圓一輪月色,雙色牡丹,一玉版白一花後魏紫,左上角寫著幾句詩,字跡秀麗︰“神京春近殘,爭玩紫牡丹。玉盤承冷露,起就月中看。” 又蓋著一枚紅色小印“錦幃初卷”。
柳鎮並不坐,走到畫前,呆呆凝視。
牡丹花、洛陽莊,仿佛都已經是上輩子的事。
那日也是春殘。
他見獵心喜,搶了江凌一盆白牡丹……彼時的他,多麼的天真單純,心高氣傲,目中無人。
也許從那一刻起,他們四個人的命運就已經注定。
他誤會了會種牡丹的人,是景陽侯府的四姑娘。
而錦魚……則親眼見他仗勢欺人,怕是還未謀面,便已覺得他面目可憎。
目光最後落在“錦幃初卷”中的那個“錦”字上,久久沒有移開。
他知道這是錦魚的號。
她過得極好。
三子之母,福國夫人,還有閑情逸致畫這樣的畫兒。
只可惜,她的畫只贈人,不售賣。
他看得入了神,猛地听得身旁一人道︰“不知柳帥以為這畫如何?”
柳鎮轉過眼來,見江凌一身藍色道袍,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的身邊。
江凌喜歡穿藍,一生沒變。而他早已經不是喜歡著紅的少年。
柳鎮垂下眼眸︰“柳某不懂畫。”
江凌嘴角輕揚,也不再問,擺了擺手,請他坐下,請他喝茶。
柳鎮手捏著那素淨的青綠油滴天目茶碗,道︰“柳某夤夜到此,多有攪擾。”
江凌拱手︰“承情。想必是事情有了結果。”
柳鎮點頭,擊掌三下,門外四個壯漢抬進一副春凳來。
就見那春凳上有一瘦削的身影,蒼綠色的衣衫凌亂,兩只腳橫平放著,顯是已斷。
柳鎮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遞給江凌。
江凌接過,打開一看,並不意外,只是放在一邊,道︰“這事明日也辦得。”
柳鎮卻搖頭︰“當年我一步錯步步錯。這些年,我總是想……如果當初我如何如何……便會如何。可今日,我終是明白了一件事。以其一直想著以前,不如多想想當下。我……早就該與她和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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