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盛爐火跳動。
陸鈺真緩緩取出一枚寶珠。
在熾熱火芯淬煉之下,這枚寶珠呈現完美的金燦之色。
“這是……”
謝玄衣眉心一凜。
“胎光。”
陸鈺真輕輕吐出二字。
人有三魂七魄,胎光便是三魂中的命魂!
謝玄衣心中的猜測在此刻得到印證落實。
之所以從第一次見面,就對陸鈺真產生敵意……便是因為自己的“胎光”在其手中。
嗤!
一縷粗壯劍氣激蕩而出,瞬間穿透陸鈺真掌心,也穿透火爐。
然而沒有出現爐火炸裂,鮮血迸濺的景象。
因為這一切……都只是幻象!
陸鈺真不在純白山,此刻捻握胎光的畫面,也只是他臨行之前刻意以神魂撰摹所留下的影像。
“不要動怒。”
陸鈺真被飛劍刺穿的虛幻身影逐漸恢復,他溫柔有力地說道︰“這胎光對我而言,是世上最珍貴的物事。我不會輕易破壞它的……畢竟它若是受損,你此生都可能無法晉升陽神。你是我傾盡心血栽培的‘道果’,我怎能看你倒在最關鍵的那一步上呢?”
謝玄衣神色徹底陰沉下來。
“我知道,你此刻一定很憤怒。”
陸鈺真輕輕嘆道︰“陰山,我已經送出去了。但既然你我在此鏡面,想必天傀宗和合歡宗已被殺了個干淨……”
純白山外。
焚花劍雨還在繼續。
謝玄衣知道,陰山也好,天傀宗合歡宗也罷,都只是陸鈺真的棋子。真正重要的人物,都以“白紙化身”凝聚身形,即便自己當真殺了,也會在另外一處不為人知的秘境之中迎來重生。
譬如剛剛的楚蔓。
再譬如陸鈺真麾下的那幾位無垢尊者。
“現如今,留在純白山的這些人,都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陸鈺真風輕雲淡地說道︰“你若不解恨,想要殺了他們,便都殺了吧……”
紙人道本就瞧不上三大宗。
這些人是生是死,與陸鈺真無關。
“有一件事,我還是要提醒你的。”
陸鈺真溫聲細語說道︰“大褚那邊,動蕩已經開始了。南疆這些人殺盡,你總該還是要面對那些麻煩。”
說到這,他頓了頓。
陸鈺真將“胎光”攥在掌心,微笑說道︰“這胎光,我替你保留著。下次見面,我送給你。”
話音落下。
謝玄衣頭頂傳來崩塌之聲,這座洞府開始傾塌,與之一同傾塌的還有這座憑空出現的純白山。
轟隆隆!
天地崩摧,滾滾煙塵從天而降。
陸鈺真雖然離去,但這洞府內布施的諸多秘紋,大陣卻在此刻紛紛啟動!
籠罩純白山界的那條雪白瀑布,在此刻忽然擴張——
山界上空。
幾位無垢尊者重新聚在了一起。
“三哥。”
墨四攙扶起重傷的鏡三,擔憂道︰“您沒事吧?”
“我無恙。”
鏡三搖了搖頭,神色復雜地望向遠處。
道主常常閑坐的那片山域開始了崩塌,滾滾煙塵如潮水般擴散席卷。
“楚蔓姑娘剛剛傳訊。”
一旁池五低聲道︰“謝玄衣踏入澄爐洞府了……道主大人讓您抓緊時間,收回山界。”
“所以……道主大人其實是料到了謝玄衣會來麼……”
鏡三自嘲笑了笑。
他看著自己空空蕩蕩的袖口,喃喃說道︰“就是可惜了剛剛招入紙人道的那兩宗修士……”
合一禪主身死道消。
白道人看樣子也活不成了。
這是兩尊只差一步就可踏入陽神境的大修行者。
“別猶豫了。”
墨四低聲道︰“道主大人自有謀劃。”
鏡三點了點頭。
在幾位無垢尊者的神念灌輸之下,他重新來到雪白瀑布之下,重新凝落大陣。
數息後。
一點漆黑劍氣撞破純白山腹。
謝玄衣踏著漫天碎石而出,那條通天雪瀑已然到了燃盡的終末。整座純白山界猶如泡影一般開始蒸發,四周群山生出虛無縹緲的濃霧,那些生長在山道泥濘之中的頭顱合上了雙眸,仿佛陷入了安詳的睡眠。
不過被自己焚花劍雨籠罩的那些邪修,卻是被大陣無情拋棄。
有極少的天傀宗合歡宗弟子,幸運逃入了那座雪瀑大陣之中。
歸根結底,陸鈺真還是收回了這座山門……只不過對謝玄衣而言,這座山門的回收如今已不重要。
最為關鍵的兩位大修行者遭受誅殺,其余逃出生天的修行者,即便活著,也沒什麼意義。
南疆是一座養蠱場,這些幸存修士境界普遍薄弱,即便在白紙結界內再怎麼廝殺斗爭,也不可能再誕生出“白道人”和“合一禪主”這樣的偽聖存在。
“……我的胎光還在陸鈺真手中。”
謝玄衣深吸一口氣。
他回想著先前會晤的畫面。
爐火跳動,光焰翻飛。
如果沒有猜錯……純白山中那尊銅爐里供奉的,不止是自己一人的命魂。
道九奪舍合歡宗千緣道人,便與這銅爐有關。
這十年。
紙人道布置了許多暗子。
陸鈺真不知手中攥握著多少修士的魂魄要害。
“白紙結界大戰落幕,陸鈺真便離開了南疆……這委實有些不合理……”
謝玄衣平定思緒。
在他看來,這個舉動並不算多麼明智。
陸鈺真逃出南疆,表面上看,是逃過了自己的清算。
但實際上,其他地方,難道就比南疆要安全麼?
以陸鈺真所受的傷勢……沒有一年半載,怎麼可能盡數恢復?不死泉固然有神效,但也只能針對皮肉筋骨,陸鈺真在大戰中所受到的“大道魂傷”不可能依靠不死泉快速修復。
紙人道樹敵無數,若有機會,天下人人得而誅之。
如此一來。
南疆反而算是最為安全的地方。
以陸鈺真滴水不漏的周密性格,不會做出涉險舉動……
他如此之快離開南疆,必然有一個萬分太平的承接處。
“總覺得還差了些線索。”
謝玄衣揉了揉眉心。
他甩開這些雜念,目光穿透陣陣煙塵,望向遠方。
純白山已經歸隱。
如今……這南疆還剩一座巍峨山門。
也是自己要著重清算的那座山門。
……
……
純白山這場戰斗,其實並沒有經歷太久。
由于陸鈺真提前布置的霧陣之故,當陰山那邊窺伺到愈發渾厚的雪瀑降落之時,純白山大戰已經落幕。
赤仙和青梟剛剛踏入宗門洞天,得知白鬼死訊,外面山門便立刻響起一道震天之聲!
緊接著便是一道道哀嚎之聲,通過訊令,傳入二人心湖。
“師尊!”
“師尊!!”
“有人打過來了!!”
赤仙和青梟匆忙踏出洞天。
只見山門傾塌,黑煙四起,陰山十余座山峰,被劍光摧枯拉朽擊毀,漫山遍野都是支離破碎的魂幡,無數幽魂嘶吼咆哮,陰山弟子的哭喊之聲嘈雜交織。
兩人對視一眼,心湖下意識涌起一抹絕望。
“大褚這麼快就打過來了?”
在他們看來……紙人道的雪瀑大陣,顯然是戰敗遁逃。能夠讓陸鈺真吃下如此大虧的,只有大褚皇城的陽神境頂級修士。
只是下一刻。
兩人看清懸在天頂的那道身影後,神色更加震驚。
的確有人打過來了。
但……
只有一人!
一把金劍在天頂穿梭,肆虐。
黑衫懸坐在天,滅之道域迭加焚花劍雨,幾乎是以碾壓式的方式在進行屠殺。
這畫面,陰山邪修並不陌生。
若干年前,他們離開疆域,去往南疆邊境屠城之時,也常常這麼做。
魂幡鎮天,派遣陰魂肆虐。
只不過……
如今那襲黑衫將魂幡換成了道域,將陰魂換成了飛劍。
“師尊,師尊……救救我!”
一位衣衫破爛的弟子,跪在赤仙身前,他胸膛被劍氣刺穿,按理來說滅之道意應該頃刻之間將他神魂摧滅……但謝玄衣並沒有這麼做,他今日駕臨陰山,要做之事不僅是大肆屠殺,更是要將這座煉化凡俗為樂的邪修宗門化為一片赤土地獄。
讓那些喜歡煉化生魂折磨生靈的陰山修士,在劍氣折磨之中慢慢死去。
“這是……沉痾……”
赤仙神色鐵青。
“滅之道意……”
青梟也認出了這劍傷。
二人知道,此刻跪在地上的這弟子,已經沒救了。
雖然刺入肌骨的滅之劍意只有一縷。
但這縷劍意卻是會不斷擴散,不斷侵蝕。
這世上能駕馭這飛劍,修出這劍意的……只有一人……
那人十年前就應該死在北海了!
那人還活著!!
“……謝玄衣?!”
赤仙青梟面色難看到了極點。
二人不約而同抬首,齊齊望向天頂。
“是我。”
輕描淡寫的二字,回蕩在天頂之上。
那被道域漆光籠罩的黑衫,大袖翻飛,徐徐下降,展現真容。
此刻在磅礡劍氣映襯之下,謝玄衣似真仙,更像魔主!
“你還……活著?!”
赤仙不敢置信。
十年前。
雖然北海之戰,是由白鬼主掌。
但畢竟陰山傾盡全力,押注其中,赤仙青梟也出力極大,二人都祭出了魂幡神念分身……這一戰陰山要承擔的風險非常之大,三聖作為仁壽宮走狗,十分清楚要面臨的對手是誰。表面上是一個陰神巔峰的謝玄衣,但實際上是那個超然物外,凌駕天下十豪之上的“趙純陽”!
一旦趙純陽出手,北海殺局就會升級!
屆時。
別說陰山,整個南疆三大宗加在一起也不夠看了。
聖後當年派人傳話,提出要讓三聖之中,一人以真身現世,追殺謝玄衣……這等巨大風險,赤仙青梟都不敢冒。只是他們知道,如果三人全都拒絕,北海殺局仍然會繼續,仁壽宮還能找到另外一副“白手套”,只是殺局終末之後,膽敢反抗聖意的陰山必定會迎來仁壽宮的清洗……于是白鬼最終挺身而出,以身入局。
這是一場豪賭。
好在白鬼賭贏了。
直至謝玄衣投海自盡,趙純陽都沒有現身。
陰山換來了太平強盛的十年。
在赤仙青梟看來……很顯然,這是大穗劍宮向皇城低頭妥協了。
他們怎麼也想不到,十年前的投海自盡,並不是結局。
謝玄衣還活著。
而且……還敢活著露面!
等等——
如此一來。
白鬼的死,該不會是謝玄衣干的吧?
那麼純白山的敗退,也是因為謝玄衣?!
一時之間,赤仙和青梟徹底怔住。
關于今日之變故,他們原先還有諸多不解,但在看到謝玄衣本尊的那一刻,許多謎團就此破解。
“原來如此……”
赤仙聲音沙啞地笑了笑︰“謝玄衣,不愧是你……你是來殺我們的?”
沒有回應。
也不需要回應。
謝玄衣看兩尊偽聖的目光,與看死人無異。
“我……早該想到的……”
赤仙垂下眼簾,露出自嘲之色。
他曾借著魂幡,以殘魂之身,在衢江與謝真擦肩而過。
那時候,他便隱隱覺察出了不對。
謝真……就是謝玄衣!
倘若那一日,他真身降臨,親自出手,是否有機會直接碾碎這位大穗劍宮得意弟子的命魂?
可惜。
這世上沒有倘若。
“結陣!”
“所有弟子听令,結陣!!!”
赤仙深吸一口氣。
他猛然厲喝,聲音響徹整座山界。
漫山遍野的破碎魂幡,都在此刻震蕩,搖曳。
數以萬計的魂魄在山野間翻飛,三聖麾下的那些弟子,在飛劍屠殺之下哀嚎慘叫,此刻在赤仙神念牽引之下,紛紛原地盤坐,將神念注入自身祭煉的魂幡之中。這里是陰山主宗,是兩尊偽聖的洞天主場。
赤仙青梟一同出手,親自施展萬魂陣。
磅礡威壓籠罩落在這片山界之上,一寸寸赤土升起,一粒粒灰塵破碎。
這些弟子有不少人面露痛苦掙扎之色。
他們被滅之劍氣刺中,很快就要死了,但因為赤仙的強大神念控制,被逼無奈,強行坐下加入萬魂陣……
對赤仙青梟而言,這些弟子的死活根本不重要。
他們遲早都會被煉成魂幡中的陰魂。
若是死在此刻,那麼便正好作為萬魂陣中的一縷魂靈繼續赴戰。
被劍氣撕裂的半邊天幕,以飛快速度恢復,黑雲壓低。
一張張惡鬼面孔在魂幡引召之下浮現。
天地上方浮現出一尊巨大渦旋——
謝玄衣平靜看著這天地間肆虐的惡鬼。
他招了招手。
百丈外縱橫山野間的那把飛劍沉痾蕩出激烈錚鳴,瞬息掠回主人身前。
十年前。
他在北海被萬魂陣所困,被迫跳海。
今日。
他又來到了萬魂陣中。
此時此刻,正如彼時彼刻。
只是……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這一次。”
謝玄衣輕聲道︰“換我送你們上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