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听兒子的。”老人飲下碗中最後一口湯藥，笑容燦爛。
仿佛此刻口腔內的苦澀，全部被自豪的甜意化開，流淌入心尖。
男子攙扶老人躺回床上，又陪著聊了兩句，囑咐好好休息後，自己則在黎落的注視下緩緩退出屋外。
徐瀟依舊立在走廊，仿若一尊雕像，半點未動。
見男子走出屋來，也只是眼眸輕抬，無聲投以注視。
黎落跟在後頭，不言不語，同樣安靜旁觀。
在兩道視線的關注下，男子望向遠處鱗次櫛比的高樓，臉上笑容漸漸變淡。
就在這時，手機鈴聲響起。
男子殘存在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轉而化作不願接受現實的無奈。
不過當他拿起手機，看清撥來電話時，忽然又莫名松了口氣。
按下接通鍵，用充滿笑意和輕松的語氣回應道︰
“咦——是誰給爸爸打來電話呀？”
不用听手機中傳出的稚嫩聲音，黎落也能猜出電話那頭的身份。
是那個男人的孩子打來的電話。
先前被沉重心情強行壓制的怒火再次騰起，燒得少女胸口發疼。
同樣為人父母，同樣育有子女！
為何不能換位思考，將心比心？！
這渾蛋難道就沒有想過？
沒有想過冤死一個好人，會對他的家庭造成怎樣的打擊？
會對他的家人造成多大的傷害？！
會讓他的女兒一輩子都活在陰影之中？！！
已經隱隱有松開跡象的右手再次攥緊蟲牙短匕。
如果徐瀟所謂‘人的另一面’，就是眼前這個不會換位思考，選擇區別對待的男人。
那剩下的，就不用再看了！
然而，就在黎落想要開口質問時，男人溫柔的聲音卻再次響起，將她動作生生打斷。
“囡囡想爸爸了？”
“爸爸不是和囡囡約定好的嗎？下個月就帶著奶奶去京都看囡囡。”
“囡囡乖乖听媽媽的話，乖乖接受治療，這樣爸爸才能盡早過來和囡囡見面呀。”
“什麼？囡囡今天打針竟然沒哭？囡囡可真棒！”
“既然囡囡表現這麼好，那爸爸就爭取早一些來京都，好不好？”
“好，囡囡真乖，把電話給媽媽吧，爸爸要和媽媽說一會悄悄話。”
男人等了一會，臉上笑意稍稍淡去些許。
電話那頭的妻子似乎帶來了不好的消息，才听了一會，就讓男子臉上笑容徹底消失，變成了驚恐和慌亂︰
“之前醫生不是還說情況已經控制住了嗎？怎麼又惡化了？！”
“什麼叫你也不知道？”
“你不是一直陪在囡囡身邊照顧她嗎？！”
或許是察覺到自己聲音過于響亮，可能會讓屋里的老人听見。
男人立刻將手機貼緊耳朵，抬腿往樓梯方向走了兩步，壓低嗓音道︰
“你先別哭！等下叫囡囡發現就不好了……”
“什麼她年紀還小不懂這些？我告訴你，你女兒可聰明著呢！”
“總之醫生怎麼說，你就怎麼做，務必給囡囡用上最好的治療方案！”
“錢……錢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會搞定的！”
“等下個月初，案子一結，我就帶著媽上京都，與你們匯合。”
“好了，快別哭了，相信我，都會有辦法的！”
掛掉電話，男人的手在身上胡亂摸了幾下。
最終摸出一包皺巴巴的香煙。
試圖從里頭抽出一根塞進嘴里，但兩只手卻顫個不停。
做了幾次深呼吸，好不容易抽出一根同樣皺巴巴的煙來，摸遍全身上下，卻沒能再找出半根火柴。
男人看著手中的香煙，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下撇了撇，眼楮紅得嚇人。
但最終還是忍住了沒落下淚來，咬牙將煙重新塞回煙盒，快步離開了筒子樓。
徐瀟淡漠的視線一直追隨男人離去的背影。
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視野之中，才緩緩開口道︰
“想必你早就認出來了。”
“這個男人，便是冤死我父親的主犯之一。”
“他不是十惡不赦的魔鬼，也和普通人一樣，有生活，有家庭，有孩子，有放不下的負擔。”
“所以，你現在覺得，我該如何面對？”
黎落嘴唇緊抿，好半天才情緒復雜地開口道︰
“他的經歷確實值得同情，但這並不能成為他犯錯的借口！”
“對，沒錯。”徐瀟微微頷首，以示認同。
“沒錯？”黎落神情一怔。
忽然被對方認同，讓她有搞點不明白狀況。
不過很快，徐瀟便繼續往下說道︰
“自身遭受的苦難，不該成為傷害他人的理由。”
“他為了立功，為了升職，為了獲得更多的金錢以解決自身面臨的困境、治療自己的母親和女兒，並不支持他冤死我的父親的行為。”
“那你為什麼還要寬恕他？”黎落眸子中再次涌現復雜，疑惑追問。
徐瀟眼皮輕顫，沒什麼情緒起伏的臉上涌現悵然，長長地嘆了口氣︰
“因為事情已經發生了。”
“什麼？”黎落表情有些呆滯。
“如果不寬恕他，那麼結果會如何？”徐瀟從遠處收回視線，認真看向黎落。
不等對方回應，便自顧自地回答道︰
“母親會失去她的兒子，妻子會失去她的丈夫，孩子會失去她的父親，家庭會失去最重要的頂梁柱。”
“一個家就垮了。”
“可那是他自找的！”黎落看著徐瀟這般溫吞模樣，心中無名火起，語速不覺加快道︰
“你說過的，值得同情的經歷，並不能成為傷害他人的理由！”
“沒錯。”徐瀟再次點頭，表示認同。
旋即話鋒一轉，反問出聲道︰
“那我呢？”
“你？”黎落感覺自己有點跟不上女子思路︰
“你怎麼了？”
“我現在也有了值得同情的經歷。”徐瀟坦然說道，溫和的瞳孔中透著一絲絲不屬于人類情感的冷漠︰
“我若以怨報怨，是否也等于在傷害那無辜的母親、妻子、孩子？”
“我若不予以寬恕，生生摧毀一個家庭……”
“那我和那個冤死我父親的人，又有什麼區別？”
“你……”黎落語塞，只覺有大團棉絮堵在喉嚨，堵得心髒發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