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楓微微低垂眼簾，不敢表現得太突出，不能暴露身份。
但是那些被帶出來的少男少女，年齡上就有古怪，哪有從十幾歲開始培養讀書人的？
還有一個細節，也被秦楓敏銳地捕捉到了。
那就是現在四周響起的哭聲，似乎是有點……不夠淒慘？
這可不是秦楓幸災樂禍，看熱鬧不怕事兒大。
以他對這些老百姓的了解，家中能出個讀書人，那幾乎可以說是整個家族的希望！
有許多家庭，甚至只有這麼一個男丁，那真是辛辛苦苦生兒育女，為了有個獨苗，鉚足了勁生孩子，從什麼招娣、再招、又招、絕招……不知生了多少丫頭片子，才終于能生出一個兒子，傳承香火。
後世對此自然已經無感，輕飄飄說一句，你家里有皇位要繼承啊？就一笑而過。
但是在七百年前，家里沒有男丁，那是在街坊鄰居面前都抬不起頭來的！
這種根深蒂固的思想，即便是秦楓主政的淳化縣，也並沒有多少調整和改變。
秦楓都不敢想，倘若是這樣的一個家庭，痛失愛子，那會是怎樣的一副場景。
天塌了！
完完全全就是天塌了！
比如說，他親自建起的那座楓蘭縣學，里面就不乏這樣的孩子。
徐鼎臣家，就只有他一個男娃！
徐鼎臣的姐姐，遭到意外，不幸身故，當時徐家是怎樣的情景，沒誰比秦楓更清楚的了。
可是……如果那次遇到意外的，是徐鼎臣呢？
恐怕老徐他們兩口子，能不能還有活下去的勇氣，都很難說。
所以！
另一個細節是，好像這個噩耗帶來的打擊，並不像秦楓想象得那麼嚴重。
為什麼？
秦楓覺得自己已經身入一個局中，而且這個局，有很大程度，正是做給自己看的！
否則為什麼自己人在臨川，就剛好遇到了這個冒名頂替的家伙？
受災的是整個撫州府，撫州府下轄數縣，甚至可以說遭災最嚴重的並不是這個臨川縣，為何自己會在這里，撞見了特意前來賑災的這位假冒秦大人。
有點意思……
做給我看的，那麼究竟是要讓我看什麼？
秦楓神色沉凝，陷入了思索之中。
周圍的哭聲，抽泣聲，哀哀絮語聲，不絕于耳。
听著听著，秦楓忽然找到了其中的關鍵所在！
有哭二丫的，有哭囡囡的，有哭小女的……
但好像，沒有誰是哭家里的男孩遇難的？
也就是說，出事的都是女孩？
難怪！
難怪感受到的氣氛和悲哀，比預想的要輕一些，因為在那個年代，不管是什麼家庭，終究還是重男輕女的思想佔據了主流。
在很多人看來，女孩也就是個賠錢貨，丫頭片子而已，養大了也是人家的，不用那麼在意。
就比如說之前遇到的那個周阿生一家，只要打眼一看，就知道那個被婦人抱在懷里的男娃，是全家人的希望，但是已經十來歲的周二囡，卻不被重視，甚至從外面找來了珍貴的吃食，自己都不舍得吃，大老遠跑回來，拿給弟弟……
正因為出事的都是女娃，所以雖然也會心痛自己的孩子，但好像不至于哭天搶地，尤其是各家的男人們，還能穩住神，慢慢安慰著哭泣的女人，讓氣氛雖然悲傷，卻沒有亂了方寸。
死去的……都是女孩……
秦楓沉吟著，覺得好像抓到了某個關鍵，但又說不出其中到底隱藏著什麼玄機。
“此次不幸罹難的，以女孩居多……”
殊不料，秦楓還在思索，台上的那位秦大人已經開口，直接就將這個細節點破，沉痛地說道︰“或許是因為，洪災來臨的時候，男子因為力量較大，能夠擁有更多的逃生機會，而女孩則相對孱弱，無力對抗天災……”
草！
你還擱這解釋上了！
听上去特別完美。
秦楓微微冷笑，雖然他還沒有跟這個假冒貨正式對上，但好像交鋒已經開始了。
這番話，與其說是說給這些臨川縣老百姓听的，不如說是說給我听的。
他其實知道我在這里！
秦楓吸了一口氣，目光掠向身邊的崔伯玉，要說有什麼內鬼的話，應該就是這一位了，難怪他那麼積極要一同微服私訪呢。
可是，到底什麼樣的力量，能讓堂堂江西布政司使，都牽扯其中，甚至還一副甘為馬前卒的模樣！
這得是多大的勢力？
有資格讓崔伯玉都這樣紆尊降貴去配合的，得是怎樣的一個大人物？
大明朝，還有這樣的存在？！
隨著台上那位秦大人的說話，老百姓的哭聲又陸續響起一些，但最終還是漸漸轉為安靜。
洪水無情，天災是沒辦法的。
就如同許多也同樣被洪水奪取性命的臨川百姓，在煌煌天威面前，人命輕賤如草，還有什麼話說呢。
更何況，人家秦大人也是一片好意，可不敢怪到秦大人頭上！
“秦、秦大人……您也不必太自責了，都是洪水無情，不能怪你。”
“是啊！秦大人選出這些孩子，讓他們有機會讀書，甚至未來能改變命運，踏上青雲之路，我們只有感激不盡，雖然這次遇到了意外，但整個縣里，甚至整個撫州府都遭了災，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唉！天災，沒辦法。這都是我家囡囡的命……都是命啊！”
漸漸地，這些善良淳樸的老百姓，甚至反過來開始安慰秦大人，因為大家看到秦大人的神色如此悲痛，簡直比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更加悲戚，天底下上哪找這樣的好官？
到後來，就連痛失愛女的家庭，也擦干眼淚，出聲寬慰秦大人。
此人，玩弄人心的本事，硬是了得！
秦楓心中微凜，將目光稍稍抬高，借著身邊賀三斗高大身軀的掩護，小心地打量這個西貝貨。
此人大約有個四旬年紀，白面無須，看上去有幾分書卷氣，像是讀過書的，神色間顧盼自威，眉宇中正氣凜然，可以說是賣相極好，簡直比秦楓自己更像秦楓，更符合老百姓心里那個無所不能的秦大人形象。
而且，秦楓注意到，這家伙氣色相當不錯，顯然平常也沒少了鍛煉，的確可以算作是文武雙全，絕不像是被酒色掏空身子的模樣。
那麼，那些死去的女孩子，到底是遭遇了什麼？
真是因為洪水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