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總是要帶走點東西的，或許是不堪回首的往昔，或許是難以割舍的情感，或許只是薄薄的幾本書，幾張試卷。
連上這次清明假期，還有最後四五天的時間了，可陳默並沒有攜帶很多書本和資料回家，那些該會的都已經會了，不會的也依舊如同陌生人一樣，無法與自己產生親近。
回家的路，並不孤單，他是和陳毅一起走的。但多數的時候，其實也沒有那麼熱鬧，有長輩在場的情況下，兩個男人之間的話題局限性很大，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學校里的事情和路上看到的風景。
外面的天陰沉沉的，沒有一絲光亮可以透過雲層，仿佛是默劇里的背景牆，壓抑、單調、煩悶。路邊的隨處可見的野花和偶爾瞥見的阿貓阿狗，也並不能讓陳默覺得這春天有多麼美好。
清明，是一個祭奠先人，緬懷英烈的節日，說是節日，但它沒有節日那應有的歡快氣氛，可也不應充滿悲傷的味道。
“奶奶，我回來啦！”，陳默回家後第一時間就先去了奶奶家。
奶奶听到陳默的聲音，放下手中的籃子，應了一聲。
陳默听出來了，奶奶在父親家門前的菜地上。
陳默沿著石子路，悠閑的走向菜地，看到奶奶正蹲在一塊馬蘭菜地里摘菜。
“頭頭，今天回來很早啊”，奶奶的笑容還是依舊那麼溫暖。
“嗯啊，這次清明能休息三天呢”，陳默走到近前。
“你先回去歇歇，晚飯好了再喊你”，奶奶挪動步子，換到了菜地的另一角。
“奶奶，我來幫忙吧”陳默擼起袖子準備下菜地。
“不用，就最後這點了，晚上多吃點馬蘭，對眼楮好”奶奶站起身，阻止了陳默想要進一步的動作。
陳默執拗不過她，只好作罷，但他也沒有直接離開，又從家里拿出一張小馬扎，陪在奶奶身邊，和她說說話。
春天確實是吃野菜的好時節，這既是大自然的饋贈，也是人類智慧和勤勞的成果，更是給祖孫二人一個歡聚的機會。
吃過晚飯，父親陪陳默走在鄉間的水泥路上，青草芬芳，晚風微涼，也沒有了灰蒙蒙的天空。
父親對陳默的關心和對話總是以提問開頭，又以提問結尾，十幾年來一直如此。不過在回程的時候，父親問了陳默一個他意想不到的問題。
“外婆那你還去嗎？”
陳默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又看看地面的水泥路，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雖然時間上已經晚了，但規矩都是人定，全看你自己。今年是你外婆第一個清明，要去的話，別空著手去”
父親就這麼簡單的說了兩句，似乎真的只是和他提了一嘴，根本沒打算听到他的答案，或許父親心里早就知道了陳默的答案吧，又或許他也需要自己去一趟。
父親的問題並沒有影響到陳默當晚的計劃，看書，問候，睡覺，一切順其自然。
第二天的早上，陳默去街上的白事店購買了一些元寶紙錢之類，掛在自行車的車把上，隨後便前往了目的地。
畢竟是鄉下，紙錢飄灑的隨處可見，尤其是在路口處，還有不少人刻意用紅磚壓住幾張黃紙，以防被風吹散，魂歸的親人找不到回家的路。
陳默把自行車停在大門口，取下袋子，一步一步走入院內。院子里很安靜，除了遠處偶爾傳來的雞犬之聲，陳默只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
安息宮的衛生平日里還是有人打掃的，除了院落中央的那幾個焚化爐，里面堆積了不少灰燼，爐邊也還有不少未焚化完全的邊邊角角遺落在地上。
陳默解開系在元寶上的紅色細繩，又從衛衣口袋里掏出打火機。
“次楞”“次楞”，打火機只冒出火星，並未燃起火焰。
陳默甩了甩打火機，又嘗試了幾次，雖然有火焰升起，可總是被院落中的無名風吹滅。
陳默嘆了一口氣，是因為自己來晚了嗎，外婆生氣了嗎，不歡迎自己嗎。他環顧四周，悲涼的情緒瞬間涌上心頭。
外面的世界鳥語花香，生機盎然，人來車往，好生熱鬧。
而小小的院落里除了綠色的松柏，白色的牆漆，灰色的磚瓦，就只剩陳默了。這里仿佛是被春天遺忘的地方，冷冰冰的，靜悄悄的。
這種感覺熟悉而又陌生，陳默放下了手中的紙錢和元寶，他想先出去透透氣。
一牆之隔，恍若兩個世界，看著滿眼的郁郁蔥蔥，陳默長舒了一口氣。
無意中，他往外婆家的方向看了一眼，長長的水泥路上只有一個行人和一輛慢吞吞的電動車。陳默又低頭看向面前的水渠，里面沒有活水，更沒有希望。自己或許真的應該和這個地方告別了，或許這就是自己最後一次來了。
陳默轉身，再次邁入院中，他準備先去看看她。
外婆的骨灰盒放在第三個小房間的東牆那一排櫃子里，他記得很清楚。
她的目光還是那樣慈祥，她的微笑還是那樣溫暖，可她的照片卻只剩下黑白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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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真的有很多話要跟她說，他想抱怨母親的離開，他想傾訴從前的委屈，他想質問為何她和母親從不入夢，他想著想著，眼淚卻比話語先一步流出。滾燙的淚水滑過冰冷的臉龐，那些陳年舊事隨之不斷的涌上心頭，陳默閉著眼無聲的哭泣著。
陳默不知道的是，在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時，門外已經站了一個人。
今天畢竟是節日，朱珠和弟弟跟隨父母親回爺爺家吃飯，她坐在車里，詫異的看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背影。
父親駕車經過那人時，朱珠眼神一凝，她居然在回村的路上看到了陳默。他一個人穿著黑色的衛衣，騎著紅色的自行車，車把上還掛著裝滿紙錢和元寶的袋子。她本想打招呼，可她發現陳默並沒注意到自己，只是沿著水泥路騎著車。隨後她又看到了不遠處的安息宮，聯想到陳默車上的元寶之類，她猜陳默是要去安息宮的，等她到家後，第一時間就趕了過來。
原本她還想給他一個驚喜，可他的樣子，讓她陌生又心疼。
緣滅，我只能在櫥窗外靜靜的看著你。緣起，你在第一眼就發現了我的存在。
原來，大樹也會折腰。原來，汪洋也會干涸。原來，你也會脆弱，也這麼孤單、寂寞。
朱珠不知道陳默是什麼時候開始流淚的，但她似乎卻真實的感受到了陳默此時此刻的難受。可于情、于禮，她都不應該進去打擾他，更不應該繼續看到他現在的樣子。
朱珠克制住心里的沖動，挪動了自己位置。
世上沒有那麼多值得哭泣的人和事，或許陳默也只是在純粹的發泄心中積郁的煩悶和悲傷。
陳默用手擦干淚水，眼眶濕潤的看著外婆，雙手合十，朝她拜了拜，開口說道，“外婆，以後我就不來看你啦，你要是想我，就托個夢給我，你要是不想我，也在夢里告訴我一聲。人生的路，總是要往前走的，我一定會好好的，照顧好自己的。外婆，再見啦，真的再見啦！”
陳默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朝著門外的光亮處走去。可他剛走出門口一步，他的余光就看到了一個人影，他向左轉頭，整個人都不好了。
“珠，珠妹？！”陳默以為自己大白天見到鬼了，這小妮子怎麼會出現在這，明明自己進來的前後都沒看到人啊。
朱珠遞給他一張紙巾，“擦擦吧，這麼大的人了，又不知道隨身帶包紙巾”
陳默隨後便是一陣大寫的尷尬，“你剛剛都看到了？”
朱珠一反常態的沒有和他糾結這個問題，安慰了一句，“好些了嗎？”
陳默輕輕嘆了口氣，“只是想她了，心里還有點不舍”
朱珠抿著嘴，挪步到他身前，抬頭看著他，“默哥哥，我以前從沒見過你這樣”
陳默看著她真切的模樣，心中觸動，微微一笑道，“都沒事了，過去了。對了，你怎麼會在這里？”
“不告訴你，老天安排我來的，你”，朱珠的話還沒說完，她就又突然愣住了。
“我什麼？”
“沒，沒什麼”，朱珠低頭敷衍了一句。
真的是老天安排我來的嗎？可如果不是冥冥中注定的，自己又怎麼會正好能遇見他，還看到了自己從沒見過的另一個他。自己無意中的一句話，卻讓自己陷入了迷茫，百思不得其所。
“珠妹，這里環境不太好，陰氣太重了，女孩子家家的還是待在外面吧”，陳默的臉上重新煥發出光彩，笑容格外溫暖。
“可”朱珠有點猶豫。
“為了你好，你前兩天還病著呢”
朱珠輕輕的嗯了一聲。
陳默蹲在地上，終于打著了火。
可老天今天就喜歡和他開玩笑，自己並沒有準備多少紙錢和元寶，可還沒等陳默焚化完畢，天上卻開始落下零星的小雨。
焚化爐是露天的，陳默就站在院子里，看著雨滴不斷的侵蝕著火焰，直至它被完全熄滅。
意識到雨勢的變大，陳默沒有遲疑，立馬跑了出去。
“下雨啦，默哥，你怎麼回去啊？”
陳默解開車架上固定繩，拿出一把小號的伸縮雨傘，打開來，將珠妹護在里面。
“珠妹，今天謝謝你啦，還特意跑來陪我”
“誰特意啦，我正好路過”朱珠哼了一聲。
陳默也不戳破她的牛皮，靜靜的低頭看著她，氣氛變得古怪。
“你要回家了嗎？”
陳默點點頭，“你把傘撐回去，淋雨要著涼的”
朱珠搖搖頭，“你回家還有不少路吧，沒有傘可不行”
陳默寵溺的把手掌按在她頭上，輕輕的揉了揉，笑著撫慰道，“乖，听話的妹妹才討人喜歡”
朱珠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听到這句話了，小時候他也是這樣讓自己听話的，記憶中的人影在此時又重疊在一起了。如果，家里的不是一個弟弟該多好啊，如果，有一個陳默這樣的哥哥，自己又會是多麼幸福啊。
恍惚間，朱珠也不知道怎麼就抱著陳默了。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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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懷里嬌小的丫頭，陳默撫了撫她的腦袋，“乖啦，過幾天又見面了”
“嗯，我知道了，到家會給我發短信報平安嗎？”朱珠覺得他身上真的很好聞，讓人格外的安寧。
“好，我會的”陳默笑著說道。
朱珠紅著臉放開了他，“那我走啦？”
“嗯，下雨天看著點路，回去後注意休息，保持好身體狀態”
“知道啦，哥哥再見”
“嗯，拜拜，我也走了”
陳默並沒有目送她離開，等她走了幾步後，便也騎著自行車迎風而去。
朱珠回身看著那離去的背影，突然覺得自己好像還有好多話沒說，突然覺得心里又再次空蕩蕩的。
人生總是有那麼多的不期而遇，卻也沒那麼多的不告而別。四季變幻，花開葉落，所有的人都在往前走著，沒有人可以一直停留在原地，也沒有記憶中的人能夠永遠都是他起初的樣子。
雖然，陳默給出了解釋，可朱珠並不完全相信。失去親人，懷念親人，留戀過去，誰都經歷過，可自己從沒見到過他那樣子的人。平日里的他，溫暖、和善、有趣、可靠，自己很喜歡跟他待在一塊。但今天小房間里的他，是那麼的形單影只，那麼的孤單無助，哪里會是純粹的悲傷與難受。
也許，每個人都有著不為人知的一面，更不足為外人道也。自己今天這樣冒失的闖進去，他心里應該也會不舒服吧，更何況還讓自己看到了他脆弱的一面。可他沒有露出絲毫的責備之色，也沒有埋怨過自己一句，換做是自己，應該做不到吧。
“叮”，朱珠的手機提示音響起。
“珠妹，我到家啦，一切安好”
“謝謝哥哥的雨傘，我沒淋到雨”
“嗯，那我先洗澡了”
朱珠放下了手機，沒再回信，她覺得自己今天已經很滿足了。即使還要跟默哥聊天，也應該放在晚上，自己在被窩里定定心心的打字。
沖動，是我今天的代名詞。我給你帶去了驚嚇，可你還給我一個驚喜。明明咱們都長大了，可“哥哥”二字，我為什麼還是喊的這麼順口，喊的這麼合適。
其他人的身上都有刺，唯獨你的沒有，感謝你出現在我的生命里，帶給我那麼多的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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