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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了很久,直到一個聲音開始喚她︰
“琉璃。”
她眼楮紅紅地從臂彎里看下去,看見端王站在牆下,手里提著模樣古怪的農具,肩上還沾著些許金色的麥芒。
他的臉又籠罩在陰影里,什麼都看不清。
她收起眼淚,忽然覺得很羞愧。
皋陶已經不在牆上。
她模模糊糊記起來,在她哭得最厲害的時候,那小子似乎湊過來想把她放下去,卻被她一把抓住腳踝推下牆去。
他摔著沒有,她並不曾注意。不過她想,他一定是去向端王告狀了,他一定把什麼都說了。
“可是,這並不是我的錯。”
她想著。
“我才是他的妹妹,是這里,乃至整個諸馮侯國的女公子。我不該被當成不相干的人晾在一旁,何況是那個東夷小子實在太過無禮。”
“我沒辦法下來了。”她不想叫他阿兄,也找不出其他稱呼,只好這樣干巴巴地憋出一句。說完又覺得丟臉,只好繼續把臉藏到臂彎下面。
“你先慢慢扶著牆頭坐起來,然後跳下來。”端王的聲音很溫和,很耐心,似乎還不知道她在背地說過他的壞話。
她扶著牆稍微支起身子,又顫抖著伏了下去。
“不會有事的。來,跳下來,我接著你。”他放下農具,對她伸出雙手。
她從臂彎里朝下面望,堅硬的泥土地上還滾落著一些因為她而飛濺出來的谷粒。他的雙臂平穩地伸開,就像遒勁的樹枝。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東夷小子呢?是他把我弄上來的,理應讓他來給我墊腳。”
“皋陶去蒼術那里了。”端王說。他的口氣沒有變化,琉璃的心卻擰了一下。蒼術是歷山唯一的巫醫和藥師,這麼說來,那東夷小子一定是受傷了。
“來,快跳下來。”端王似乎並不想責怪她,只是催促她趕緊下去。
如果他想為那東夷小子出氣,就會故意失手讓我摔著吧?琉璃想著,一咬牙,松開雙手翻身下去。身子在牆上重重地刮了一下,然後落到了端王的懷里。
端王的懷抱又溫暖又堅實,帶著好聞的陽光與麥芒的香氣。然而對琉璃來說,這里是最令她難受的地方。
不等落地的驚惶過去,她就跳出他的懷抱,警惕而驕傲地看著他︰“他都和你說了什麼?”
他看著她,笑了︰“說有一個小姑娘趴在牆頭下不來。”又安撫她道,“皋陶說不應該捉弄你。你哭得他沒轍了,只好急喇喇地把我找來。他自己也摔得不輕,琉璃就莫要再責怪他了。”
她並未消氣,眼角瞟見不遠處滾落的一串五色琉璃珠。那原本是她系在右腳的踝鈴,不知什麼時候掙脫了。
“給我戴上。”她的口氣與其說是請求,毋寧說是命令。心頭那點恨意翻騰不息,直到那高大的身形真的在自己面前俯下。
他把珠串套上她的腳踝,笨拙地摸索繩頭打結。她能感覺到他掌心的熱度和指腹的薄繭,以及在麥田中割裂的新傷。從小讓奴隸服侍大的她居然頭一回被人服侍得不自在了。
“算了。”她猛然一收腳踝,索性把琉璃珠串甩得更遠。
他走過去把珠串拾起。她連忙說︰“我不要了。”他又笑了︰“這里是曬谷坪,地上的糧食曬好了是要入廩的。有其他東西混雜在里面,平添了收谷人的麻煩。”
“她們是在收谷子嗎?”她看著那些不斷翻檢谷粒的女人。她們總是從地上的谷粒中挑出一些放入一旁的柳條箕里。
“她們在挑選留種的谷粒。”端王說,從地上抓起一把谷粒給她瞧。有些非常飽滿,有些則稍嫌干癟。“為了明年的收成,必須要選出最飽滿的谷粒,一部分祭天,一部分做種。”
見她一臉新奇,他又隨意說了些如何秋收,如何冬藏,如何春播,又如何祭天、祈川、驅蝗……這些都是最基本的農事常識。琉璃幼時也受過女師的教導,此時卻听得津津有味。
“如果可以……”她大著膽子要求道,“我想來。你不是也說過我的手很巧嗎?”
她是諸侯的女兒,也將是諸侯的妻子。只需要知道農事常識,日後能協助她的夫婿主持祭典,驅使奴隸耕作,驗收倉廩就好。蠶桑是貴族女子的本分,稼穡卻另當別論。即便是翻檢谷粒這樣的活計,對堂堂女公子而言也是極其粗重低賤的。她卻突然喜歡上了這一地金燦燦的谷粒。比她曾經在倉廩,在祭盤中所見的更加璀璨,更加富有生氣,握一把在手心就會感覺到沉甸甸的暖意。她也羨慕那些翻檢谷粒的女人,她們的笑容也和谷粒一樣飽滿,她們低低哼著的五谷謠,收谷歌是那樣好听。
端王搖搖頭︰“這里不是你應該來的。”
她不管︰“我明天一早就過來。”
“不合身份,父母大人不會贊同。”
“我也要一個柳條箕。最好大一點,圓一點,我的眼楮很好,手也很快呢。”
“蹲在地上翻檢谷粒並不輕松,不過半日你就會腰酸手疼,被太陽曬得發昏。”
“給我準備一套她們那樣的衣服。”
“你可以做做女紅,彈彈樂器。”
“不要粗麻,要細麻的。我喜歡茜紅色,或者葵綠。”
“琉璃!”
“在父親的宮室里,我每天都做女紅,有兩個女奴為我照看紡車,兩個卷線,六個隨我一起紡織。我每天也可以彈奏樂器,有無數奴隸和家臣會聆听我的琴聲。我還可以從高台上眺望諸馮城,看看人來人往的集市有多麼熱鬧。我還可以坐著鹿車出游,一直穿過野葡萄林……”
“我知道了。”不等她繼續說下去,端王的口氣就軟了下來,“我會請人來照看你。曬曬太陽對你也許會有好處。”
明光覺得母親這話有些不太客氣。然而父親也點頭了,把同一個意思闡述得更加冠冕堂皇︰“我兒孝心可憫。不過歷山那邊的農田正當收割之際,怎能一日無主?情知西水泛濫,歷山也是西水之濱,你怎能為了一家之私就棄那些追隨你的民眾于不顧?”
這番教訓說得端王再一次伏地稱是,但是當諸馮侯提出讓他休息兩日後就出發回歷山時,他卻大膽地提出一個要求。